開到荼蘼花事了

對渡邊淳一而言，愛是永恆的創作主題，他以為人們對愛情的關注具恆久性，因而孜孜不倦地寫著一部又一部關於愛的小說。不過，渡邊筆下的男女並非活在美麗、甜膩的童話世界中，而是切切實實地存在於現代社會，反映出男女情愛的真實樣貌。中國學者于桂玲曾如此評論渡邊淳一：「以他冷澈的觀察力、激情四溢的筆觸，通過另一種更切實、更直觀，包括精神與肉體的全方位視角，描寫了經濟高度發達的社會背景之下男女間的情愛。」正因為如此，使得渡邊淳一的文學作品更具可讀性。

譬如首度出版於1994年的《夜潛者》，其內容雖然同樣牽涉到渡邊所擅長描寫的婚外戀，卻非小說的核心主題。渡邊以婚外戀為引子，帶出男女之間的不同，以及對彼此的不理解；除此之外，更尖銳地指出男女在社會中的地位差異，特別是懷孕生子一事對女人所產生的重大影響，渡邊在書中再次展現自己對人性的洞察和對人的掌握。

現年42歲的男主角瀧澤秀樹是國民食品公司的常務董事，他與妻子美和子自學生時代便相識，兩人結婚至今，已育有2子；女主角為38歲的向井東子，是暢銷女性雜誌的副總編輯，她和丈夫雖結婚多年，卻遲遲沒有孩子。在某次的採訪中，秀樹就被東子「那舒展的額頭和靈動的雙目迷住了」，兩人遂展開交往。于桂玲認為：「渡邊淳一的情愛理念突出的是男女之情，把相互間的義務與責任放到了一邊。」換言之，渡邊所謂的愛情講求的是感覺和激情，所以他從不避諱一見鍾情所隱含的浪漫性與非理性，畢竟愛情是沒有任何道理的，就像秀樹與東子之間的愛情，如今想來，秀樹只能順著堂兄立野的話，認定是「鬼迷心竅」了。

話雖如此，渡邊淳一卻以為中年男子比起戀情，更重視的是自己的事業，「中年男子的本意是：在不危及自我社會地位的前提下與女性交往。」渡邊在《男人這東西》（男というもの，1998）一書中寫道，其主要原因在於「男人是一種社會性頗強的生物」。一般的中年男子如此，更遑論是透過入贅進到經營食品公司的瀧澤家的秀樹了。雖然一開始他總被別人嘲笑為「倒插門」，但不可否認，他能受到身為社長的岳父如此器重，並爬到如今的位置，也多虧了他那入贅女婿的身分。所以，在小說的開頭，得知東子懷孕的秀樹才會急忙找立野幫忙，共商對策，因為他不只擔心家庭不保，更怕影響到自己在公司的地位。秀樹為了此事是一個頭兩個大，而東子不是避不見面，就是來信向秀樹分享懷孕的喜悅。在渡邊的刻意安排下，小說的前半部分幾乎是以秀樹，也就是男性的觀點來書寫，因此讀者在渡邊的引領之下，不免對東子的目的感到懷疑，進而興起和秀樹同樣的念頭，即「女人是可怕的」。

渡邊所採的書寫方式或許對女性有些不公平，但他這麼做無非是為了突顯出男女之間的隔閡，「對男人而言，女人是永遠的謎，不可思議而難以掌握。」他在《解剖學式的女性論》（解剖学的女性論，1972）的起首便開宗明義寫道。劉黎兒曾提到，在渡邊的基本看法中，男女之間唯一的不同是性，但這種不同影響極為重大。然而，正如立野所說：「這種男女之間的問題哪個大學都不會教的。」男女之間的相處是身為社會性動物的人不可避免的人生課題之一，但箇中之道卻是難以言說、傳承，只能靠著自己去摸索、理解。渡邊淳一之所以反覆書寫男女情愛的主題，或許正因為如此吧。

不過，女人確實是時時在變、難以捉摸的動物，尤其是女人的身體。例如被稱為「巨大的變故」的懷孕一事，渡邊在小說裡寫道：「從懷孕到分娩，男人無法真正感受到孩子的存在。」此外，他更進一步用氣象來比喻：「男人的身體始終如同和風輕拂的小陽春，女人的身體則時而晴空萬里，時而狂風肆虐，一生波瀾萬丈。」如果從醫學的角度來解釋女人的變動性，也許就更容易理解，渡邊指出：「男女大腦的運作方式不同，係因兩性荷爾蒙的分泌不同（中略）在生理上女性的荷爾蒙變動十分激烈，心理也隨之而妖嬈地動搖，尤其是性荷爾蒙與人的感情面有很深的聯繫，對於情念的世界給予很大的影響。」也就是說，女人時常受到生理（荷爾蒙）的牽制，使得心理連帶受到影響而變動；另一方面，生理同樣也會被心理所牽引，所以當東子認為自己懷孕時，身體也當真了，進而出現月經沒來、身材浮腫、肚子變大等的現象。書名《夜潛者》指的雖然是東子的情緒焦慮，使她在黑夜來臨時，變得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但從某種程度來說，其實也是女人的變動性的反映。

曾被婦產科醫生診斷為不孕的東子，內心仍不放棄希望，日日夜夜企盼自己能懷上小孩。她之所以會如此執著，一方面是來自社會眼光的壓力，一方面也是出於身為男性中心社會底下的女人的悲哀。在男性中心社會的傳統觀念中，女人只是附屬物，她必須依靠男人才能擁有存在的位置，因而產生「三從」的概念。會造成這樣的結果，父系社會制度被指為問題的源頭，換言之，傳宗接代的觀念讓女人始終處於低劣的位置。渡邊就曾表示：「對男性而言，所謂婚姻，除了意味著要和自己心愛的女人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之外，還包含著讓她替自己傳宗接代這層意義。」他甚至直言：「在選擇結婚對象時，男人優先考慮適合為自己生育孩子、並且能夠認真撫育孩子的女性。」毫不諱言男性單方面對繁衍屬於自己的後代的自私渴望。

在這樣的社會氛圍底下，遂衍生出「能生孩子的女人才是合格的女人」的謬論，也就是說，生小孩之於女人就好比事業之於男人，是男人和女人想在這個社會立足、找到屬於自己的存在的唯一途徑。所以，無法生育的東子原本企圖藉由工作來滿足自己的缺憾，但是現實仍是不承認她的成就，「光工作上能幹的女人比一事無成、只會生孩子的女人還低一檔。」東子如是說。東子不僅要忍受認為「媳婦就是生孩子的機器」的婆婆冷嘲熱諷，還要接受來自他人的羞辱，如：自己被說為「石女」，而丈夫則被譏笑「沒種」。透過東子的經歷，為了達成替男性繁衍後代的社會貢獻，女性為生育一事所背負的沉重壓力不言自明。

在〈流星〉此一篇章中，經由秀樹和東子的不斷相互辯證，渡邊藉機表達出自己的想法，他認為：「確實不能說男人沒有責任，不過要扭轉這股風潮，還是必須得靠女性之間徹底改變自己的思想意識。」女性自身的覺醒當然重要，但弔詭的是，女性所擁有的思想意識不正是男性中心社會所給予的嗎？此外，渡邊所塑造的東子一角實在令人玩味。她的工作表現十分優秀，儼然一副女強人的樣子，完全展現出專屬於現代女性的獨特面貌，但是她的心裡又受到社會傳統觀念的影響，質疑自己不過是「半個女人」而已。總之，東子是個陷入傳統觀念與現代觀念的夾縫中，拚命掙扎的女人。然而，東子最後還是選擇假性懷孕使自己成為母親，並獲得秀樹的關愛，使自己完全蛻變為「女人」。結果，東子依然是藉由男人來肯定身為「女人」的自己，但是一如故事的收尾處她對秀樹說的「你的身體和心靈一起潛入我的體內」，至少她還是展露出鮮明的自我意識。單就這點而言，我想東子的掙扎絕對有其正面意義存在。

從故事的發展與結局來看，比起男性角色的遲疑、卻步，渡邊筆下的女主角多不顧一切地遠離婚姻和家庭的桎梏，投入婚外戀之中，《冰紋》（氷紋，1972）的有己子、《失樂園》（失楽園，1997）的凜子如是，《夜潛者》的東子亦如是。有趣的是，在故事的結尾，她們都沒有和婚外戀的對象再次步入婚姻。誠如渡邊所言：「男人只滿足於形式的完整，而女人則追求內涵的豐富與充實。」她們或許是勇於面對婚姻的問題，也或許是已看透婚姻的本質，拒絕再當「假面夫妻」，當然這或多或少也呼應了渡邊淳一對現行婚姻制度的質疑和對愛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