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不沉的太陽》是山崎豐子根據真實空難事件所寫成的小說。1985年8月12日，日航（JAL）的波音747-100SR型123班機從東京的羽田機場起飛後，因垂直尾翼受損脫落而在群馬縣的御鷹巢山區墜毀，共有520人不幸罹難，但有4人奇蹟生還。書中的主角──恩地元，為日航的一名員工。恩地元的個性耿直，堅信著為乘客及所有員工爭取最大利益和飛航安全是自己該做的事，然而此信念卻惹惱了航空公司高層及政治獲利者，多次遭左降到偏遠地區，從喀拉蚩、德黑蘭到非洲的肯亞，被迫和妻子及一雙兒女長期分隔兩地，雖然中間有段時間妻子帶著小孩離開日本到恩地元的身邊，但對小孩的成長過程來說，父親所佔的比例是微乎其微，可以說是在彼此的生活中都存在著一塊無法彌補的空白。

看到這個部分，我的感觸特別多。因為我的父親也是從我和弟弟很小的時候便長期在中國工作，因此「父親」這個角色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十分微弱。記得有一次學校要填寫學生資料卡，裡面有個類似父母狀況的格子，選項中有同居、分居等狀況，當時我毫不猶豫便勾了「分居」。因為在我的想法中，父親一個人長期住在大陸，而母親和我們卻待在台灣，如此便是「分居」。母親看到後，怕會引起老師的誤會便叫我改掉。現在想想，當初我這個無心的動作，或許會讓父母親感到些許難過吧。《不沉的太陽》中，多次描寫到恩地元的小孩問他或母親：「爸爸什麼時候可以回日本？」或者「別人的爸爸都一起回日本了，為什麼爸爸不跟我們回家？」這種小孩子單純卻真切的願望，聽起來特別讓人心酸難過，更別說是身為父親的恩地元了。他為了堅持自己的信念，為了公司中那些仍被壓榨、遭受到不平待遇的員工，獨自承受著公司給予的「懲罰」。

人活著為了甚麼？公司中許多人為了自身的利益及權位，拋棄了身為人該有的信念及良心；恩地元為了信念卻必須捨棄自身，甚至是家人的權益：妻子擁有丈夫、子女擁有父親的權益。閱讀這部小說時，我多次希望恩地元放下讓他如此痛苦不堪的信念，回到妻兒的身邊，好好地享受該有的天倫之樂。但是，恩地元卻是一次又一次地在機場和家人別離，妻子只能選擇默默地支持他、相信他的選擇。也許恩地元之所以願意承擔這一切，並努力讓自己不崩潰，除了自身強大的信念外，就屬家人的諒解與支持吧。雖然這對雙方來說都是痛苦且不公的選擇，因為另一條路只有屈服：向獐頭鼠目的公司高層低聲下氣，並讓自己流於墮落之淵。

每個職業都有其「本質」存在，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同樣的，航空公司就是為了讓旅客能開心且安全地抵達目的地而存在，也就是說應該以「旅客」的最大利益為本。然而，國民航空（書中日航的化名）的高層官員卻是以自身的利益為優先考量，不斷購入客機增加航班，卻不增加等量的機師及維修整備人員，使得飛機常常在維護不及的狀況下趕鴨子上架起飛，而枉顧了旅客及機組員的生命安全。這聽起來真的很可怕，因為飛機的性質不似其他運輸工具，是最需要在安全上下功夫的，否則換來的便是百條以上的人命以及無數家庭的幸福。

確實就現實面來說，利益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夠過的好，同時也要能滿足購物休閒等的欲望，因此「金錢」就成了一個很大的因素。這卻造成了一個可怕的後果：The most dangerous animal in the world，紐約某家動物園類人猿館中的「鏡子房」寫道。適度的欲望能夠支持人積極地生存下去，過度的欲望卻使人成為最可怕的動物。諂媚、汙衊、欺瞞、壓榨、歧視，種種醜陋的面貌由心散發出來，使得映在「鏡子」中的人顯得面目可憎。可悲的是，現今社會中普遍存在著這類人，可能是我、或你、或他、或她。因為我們的周遭環境完全被「金錢」營造出來的花花世界所蒙蔽，長期洗腦之下，價值觀也漸漸地異化，那些依舊堅持自己信念的人，只能被逼到陰暗的角落承受著不公。

在恩地元被派遣到非洲的肯亞時，鎮日接觸的都是廣闊的草原石漠、野生動物等大自然的景色，也經常見到獅子捕捉獵物等自然界生存法則。雖然獅子一樣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殺害其他動物，然而這只是大自然所賦予的基本能力，同時維持著地球生態的生生不息；人類卻往往超出這個大自然所給予的基本，不斷地以「人」自身為本來統治世界，甚至是冷血地踐踏同類。書中也描寫到那些生活在非洲大草原的原始部落，以及從日本及其他國家被派遣到當地服務的人的生活，相較起日本政界及航空界利益勾結的醜陋，反而能在非洲大陸上找尋到一種平靜。部落裡的人即使是牛隻等動物生病受傷，都會緊張難過地拜託醫生幫忙；對待恩地元等外來的人，也是盡可能地釋出善意，一輩子感激於他們無償的幫忙。在這裡你能見到最簡單、最無欲的人類，雖然他們無法創造出多偉大的成就或者多強盛的國家，卻能快樂且幸福地生活著，不用為了勾心鬥角及利益輸送而煩惱。這對我們來說卻幾乎成了奢望。

另外，山崎豐子還用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描述空難發生的經過，以及事後家屬和航空公司的互動。雖然曾經多次從新聞報導中見到空難的場面，但是多數都只是反映出事發後飛機殘破的場面，很少從家屬、機組人員及航空公司三方面來著手，因此很難理解其面臨的問題。書中卻從飛機失事前，機組人員的通話紀錄到事發時乘客的恐懼及無助、事後家屬的心情轉折和往後生活、航空公司的處置態度等都有詳盡的描述，讓人能夠更加深刻地體認到在龐大的利益結構下，人類的生命竟顯得微不足道。空難引起的不單只是表面上所見數百條人命的消逝而已，更可能會連帶摧毀其家屬未來的生活甚至生命，影響層面之廣令人難以想像。

山崎豐子用了許多時間親自走訪空難者的家屬，並把他們的生活及心情清楚地反映在書中。其中有位姓坂口的老先生讓我印象深刻。他的兒子、媳婦及孫子都在這次空難中不幸去世，使得他頓時成為一名孤苦無依的老人，「那些補償金無法讓我兒子他們生還，我失去了命的支柱，我的人生已經完了。」因此他選擇離開家，杵著金剛杖隻身走訪四國靈場，「我兒子他們的補償金，就用來為那些在空難中失去父母的孩子們做一點事吧。」如此孤單踽僂的身影竟顯得神聖而偉大，但也讓人感到萬分不捨。其實坂口先生可以選擇大聲辱罵甚至毆打航空公司的人以發洩心中的怨恨，抑或在感到灰心崩潰後自我墮落毀滅，他卻選擇徒步走訪四國的八十八個靈場，或許是為往生者祈福，也或許是藉此撫平心中的傷痕。就像山崎豐子在後記中提到，有位讀者在看到這段時來信表示：「我在那位巡訪者的身上，看到了神明的表情。」這更加凸顯出航空公司為了自身的利益而枉顧人命且敷衍的態度。

空難發生後，航空公司竟拒絕自衛隊在第一時間幫忙打撈落在海中的殘骸，並打算將事故責任完全推給飛機製造商的波音公司。甚至在家屬才剛將不完全的親屬屍塊火化祭拜，尚未走出喪失親人的痛苦時，就不斷派人上門商討補償金的事宜。冰冷的計算機上，答答答地敲出生命所換來的數字，原來自己所依靠、關愛的家人就值這麼點數字啊。如此公式化地看待人命，這叫家屬們如何自處？受到傷害的不單只有罹難者及其家屬而已，還有所負責的公司下屬員工及其家人啊。書中便提到一家印刷廠的負責人也搭上這班死亡飛機，在失去了負責人這個支柱後，工廠便面臨倒閉、所有員工都會因此而失業，使得員工家屬也頓時失去經濟來源。這些都不是航空公司的賠償金所能解決的問題。

因此，山崎豐子在後記提到，在美國對於空難事故會免除刑事的追究，藉此讓相關人員能誠實地說出事故發生原因，以避免相同情形再度發生。然而，我想最該改變但也最難改變的是人們對於自身責任的認清，這也是我前面說的「本質」部分。人們必須認清自己所處的位置，以及所背負的責任，如此才能真正完成其使命，否則只會走上毀滅一途──不管是身體的傷害或者心靈的枯竭──這些都是再多金錢、再高的地位或者再大的權力都無法換取的。

在山崎豐子所有中譯版的出版品中，《不沉的太陽》是我覺得最「難」閱讀的一部，因為裡面牽涉了許多空難相關的資料及數據，同時還有結構龐大且複雜，幾乎讓人難以相信、理解的利益輸送關係，比起《華麗一族》（華麗なる一族，1973）的金融業黑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另一方面，《不沉的太陽》卻也是最感動我的一部作品。除了恩地元如此單純地堅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之外，還有他和子女間關係的變化也讓我感同身受。雖然人類社會中的醜陋面確實存在也無法消除，但是象徵光明與希望的太陽還是會升起，黑夜與白天是彼此輪替相存的，無法否定及忽略其中一方的存在，因為這便是維護大自然持續運作的法則。因此，自身的「心」與「信念」便顯得格外重要。

【作者簡介】
山崎豐子（山崎豊子，1924-2013），本名杉本豐子，當代日本文壇三大才女之首，日本戰後十大女作家之一，與大師松本清張、水上勉齊名。京都女專（現京都女子大學）國文科畢業後，任職於每日新聞社學藝部，在名作家井上靖的麾下擔任記者。工作之餘從事寫作，1957年以《暖簾》一書初試啼聲，隔年便以《花暖簾》榮獲第39屆直木賞，此後即辭去報社工作，專心寫作。60年代以後，她的創作風格逐漸轉向現實批判，1963年出版《女系家族》；同年《白色巨塔》開始在《Sunday每日》週刊連載，因探討醫病關係的尖銳內容而引起社會廣泛討論。其後又以『戰爭三部曲』──《不毛地帶》、《兩個祖國》、《大地之子》再次震撼日本文壇。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沈まぬ太陽
作者：山崎豐子（山崎豊子）
譯者：珂辰（上：非洲篇）／王蘊潔（中：御巢鷹山篇、下：會長室篇）
出版社：皇冠
出版日期：2008年2月27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3323891、9789573323969、9789573323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