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閱讀完《凱文怎麼了？》，我必須告訴自己：這只是一本虛構的小說。書中的凱文、艾娃、法蘭克林、希莉亞，以及慘遭殺害的那些人，根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們不過是作者蘭諾．絲薇佛筆下的人物罷了。然而，事實是，書中所描寫的內容再真實不過了。真實得讓人倍感壓力。讓我回憶起當初看完《蒙特婁校園屠殺事件簿》（Polytechnique，2009）與《血教育》（Snowtown，2011）這兩部以真實案件為題材改編的電影時的不快，並非電影拍得不好，而是內容實在令人坐立不安。

《凱文怎麼了？》一書構築在艾娃（凱文的母親）寫給丈夫法蘭克林的信件上，經由艾娃的回憶與鉅細靡遺地書寫，讀者得以慢慢拼湊出這家人的生活樣貌，並從中窺探艾娃的內心世界。在艾娃的第一人稱「我」的敘述下，「你」所指的不僅止於法蘭克林，更是所有的讀者，我們在閱讀的同時，彷彿聽見艾娃娓娓道來事件的始末與她的心路歷程。

在艾娃的描述中，凱文猶如惡魔的化身，他的出生好像是為了折磨艾娃；另一方面，在法蘭克林的眼中，凱文是乖巧的天使，兩人的互動完美詮釋出何謂天倫之樂。凱文的一體兩面靈巧地游移於艾娃與法蘭克林之間，令人不禁感到困惑：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凱文？或者，兩面都是真正的凱文？不過，這在書中並非主要關注的問題。一如中文書名所示，「凱文怎麼了？」絕對是所有問題的核心，從中可以衍生出一連串的疑問，其中最為重要的莫過於：凱文為什麼要凶殘地進行大屠殺？然而，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有人知道。甚至，凱文自己也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來，「我以前以為我知道，現在我沒那麼確定。」獄中的凱文向艾娃坦白道。

人的心終究是我們無從探知的神祕領域。數學問題可以套用公式解決，科學能夠藉由不斷的實驗得出結果，就連文學研究也能靠著推論與佐證理出頭緒，唯有心是無解的。然而，無解這個結論絕對不能滿足媒體與社會大眾的好奇心，尤其是攸關人命的校園大屠殺。在一次腳踏車意外後，法蘭克林曾說：「現在小孩子擦破膝蓋都一定要找個人來負責，一定是別人的錯，這個國家已經完全失去意外的概念了……一定要是某人的過失嗎？不，鳥事總是會發生的。」艾娃也曾說過類似的言論，她說：「美國人的生活只要出了錯，一定是另外某個人的錯。」因此，凱文的行徑必須是其來有自：父母虐待他、他成長於單親家庭、他在學校被霸凌、他的學習成績不出眾、他遭到同儕的排擠、他在童年時曾被性侵。總之，凱文必定至少符合上述一項，否則後來的那場悲劇便無法解釋。這就是我們──包括媒體、社會大眾，甚至是律師、法官等的執法人員對犯罪者的刻板印象。

由此可見，雖然《凱文怎麼了？》表面上是以一樁虛構的校園大屠殺為中心，將焦點聚集於艾娃的反思之上，事實上，蘭諾．絲薇佛的創作野心不僅於此，她所指涉的層面更廣，擴及到整體社會，直指人性的卑劣面。當中，最令我震驚的是大屠殺之後，凱文在訪問紀錄片中的一番言論，他說：「我的故事大概是目前我名下唯一的資產……所有在看電視的人注意，你們在聽我說的話，是因為我有你們沒有的東西：我有劇情……我有好的故事，可能有點血腥，但是承認吧，你們都愛死了，照單全收，吃得津津有味。」這些話看似顛倒是非，卻血淋淋地揭露出媒體／觀眾嗜血的可怕事實，「我們這個種族中，有多麼大量的比例，要靠一小群惡徒的惡行吃飯，或是以此謀生，或是用於排遣時光。」艾娃如是說。

這就是事實，一個比大屠殺還駭人的事實。就像這幾天關於日籍女藝人的社會新聞鬧得沸沸揚揚，媒體與社會大眾關注的是真相嗎？訴諸的是正義嗎？追求的是真理嗎？還是只是多了一個茶餘飯後的話題與發洩負面情緒的對象？我想，當這則新聞不再出現於媒體版面，甚或隨後被其他重大事件掩蓋過後，我們的話題也隨之轉變，進而漸漸淡忘曾經的風波（所以凱文選擇了特別的殺人工具，以確保自己的名字與地位不被取代）；然後，是一波又一波，不斷地循環、重複，永無休止。至此，我好奇的不是凱文怎麼了，而是這個社會怎麼了？

蘭諾．絲薇佛在故事的最後留下開放式的溫暖結尾，讓這場母子之間的戰爭有了轉圜的餘地，也使貫穿全書的沉重氛圍有了喘息的空間。不過，這份輕鬆持續不了太久，因為書中所描寫的內容並沒有隨著書頁的闔上而終止，蘭諾．絲薇佛的論述早已漫溢出虛構的小說文字，流瀉至我們所處的真實社會中，轉化為發人深省的議題。無庸置疑，蘭諾．絲薇佛藉由《凱文怎麼了？》精彩展現文字的無窮力量。

短時間之內，我大概不會再有勇氣翻開這本書，重新閱讀了。

【作者簡介】
蘭諾．絲薇佛（Lionel Shriver，1957-），小說家。曾為《經濟學人》、《華爾街日報》、《費城詢問報》及其他出版刊物撰稿。現居於倫敦及紐約。著有《雙誤》（Double Fault，1997）、《完美好家庭》（A Perfectly Good Family，1996）、《遊戲控制》（Game Control，1994）、《淌血的心》（The Bleeding Heart，1990）、《查克與德瑞拉》（Checker and the Derailleurs，1987）、《女性物種》（The Female of the Species，1986）。其小說內容深具爆發力且發人深省，擄獲了不少忠實的讀者。本書堪稱絲薇佛的成名代表作，榮獲2005年英國柑橘文學獎小說獎。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
作者：蘭諾．絲薇佛（Lionel Shriver）
譯者：葛窈君
出版社：台灣商務
出版日期：2012年2月1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0526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