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相較於過去，現代女性大多早已掌握書寫之筆，能自由自在地發聲，並創作出自己的故事；話雖如此，在鬥智的推理小說領域中，卻少見女性的身影。探究其原因，我想或許和二元論將女性歸類於感性脫不了干係；其次，既然是推理小說，自然會出現血腥殘忍的場面，更別說還需要和凶手斡旋了，這對女性──傳統觀念裡的柔弱女性──而言，實在難以承受。不過，七尾與史顯然企圖顛覆這個刻板的觀念，他筆下的偵探黑川麻耶不僅是女性，還是個相當熱衷的獵奇狂熱分子。

黑川麻耶現年25歲，是搜查一課的刑警，同時也是警察廳副廳長的掌上明珠。在《虐待狂刑警：蝴蝶效應殺人事件》中，為了調查發生於靜岡縣濱松市的連續縱火殺人事件，她和濱松市中部警察署的巡查代官山脩介合組搭檔。這一女一男的組合，無論是口才或推理能力，都呈現出女強男弱的型態，讓代官山不禁在心裡抱怨：「啊啊，可惡。完全被她踩在腳下了。」

看到這裡，倘若你以為這是一本以女性讀者為主要訴求，甚或是充斥女性主義的推理小說，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因為七尾與史根本還是以男性的視角來書寫。

書中不時可見關於黑川的外表的形容，例如：「如木漆般黑豔的頭髮長過雙肩，眼角微尖的杏眼令人不禁聯想到日本人偶，配上堅挺的鼻樑與嘴角微微上揚而顯得有氣質的薄脣。肌膚則是如白瓷般絲毫無瑕。」諸如此類的描述既詳盡且具象，實在讓人很難不留下深刻的印象；相較於此，對於包括男主角代官山在內的其他角色，七尾與史就沒有如此刻意塑造其外貌形象了。在此現象中，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與黑川外貌相關的觀察絕大多數是出來自男性的視角──包含作者本身和他所創造出的男性角色──而這又和當今社會中慣常的「看／被看」文化不謀而合。

約翰．伯格（John Berger，1926-）於《觀看的方式》中曾表示：「我們的文化依然把『理想中』的觀看者設定為男性，女性的影像則是用來取悅男人。」由此觀之，書中對黑川的形容難道不是為了取悅並迎合男性「看」的慾望嗎？所以我們才會看到黑川的「白色的襯衫貼在她纖細的身體上，還微微透出底下紫色的內衣。泛紅的臉頰與沾滿汗水的表情看起來相當妖豔。」這完全透露出（異性戀）男性對女性／女體的意淫；甚至，黑川的女警身分更為有制服癖或喜好扮裝遊戲的男性帶來極大的滿足感。

因此我以為，七尾與史縱然塑造出黑川麻耶一角，但他其實不甚認同女性能勝任偵探的任務。刑警神田輝明曾告知代官山，黑川「只要得意起來就會發揮出教人意外的推理能力」，不過他又補充道：「或許那就是所謂的『女人的直覺』吧？」換言之，他還是不認為──或者說不願承認──黑川擁有需要倚靠理性的推理能力，而以「女人的直覺」稱之；此舉不免流於「男性等同於理性，女性等同於感性」的刻板二元論劃分之中。此外，七尾與史雖然給予黑川偵探的身分，卻剝奪她推理、分析案情的實權；畢竟女性應是無聲的、閉鎖的角色。固然書中曾點出案情的進展是靠代官山推理出黑川的推理，然而我們看到的大多是代官山出面調查，並一步步拼湊出真相。說穿了，代官山才是真正掌握推理實權的偵探。

另一方面，七尾與史為黑川加上獵奇的特殊癖好，表面上或許是意圖勾勒出異於其他傳統女性（我們總以為，日本女性溫柔、體貼且賢淑）的獨特形象，但實際上只是為了將她歸類於異於「我們」的「他者」（the Other）之中。黑川不僅對恐怖電影有極濃厚的興趣，她還會利用職務之便，偷偷蒐集殺人現場遺留下來的東西，是以代官山斷定她「是為了可以看到殺人現場而選擇擔任搜查一課的刑警」。關於這一點，黑川雖然沒有承認，卻也不加以否認；她甚至嘲諷道：「充滿正義感的刑警也太老套了，叫人想吐呀。」總括來看，黑川不僅「毫無身為刑警的正義感」，又是「殺人現場狂熱者」，還會「為了看到殺人現場而放過犯人」，這到底不是符合社會所認定的「警察」理想形象，間接讓她始終游移於「我們」（所訂定的價值觀與道德觀）之外，是一個近似於異類的存在，或者說是「他者」。

在以男性為主體的文化霸權系統下，女性經常被比喻作「他者」，是整體──講白了，指的就是男性──之外的存在。這也解釋了為何觀看者總是男性，而被看者則是女性，因為「他者」的存在意義是受到界定的，約翰‧伯格就曾明白指出：「她在別人眼中的形象──說到底就是她在男人眼中的形象──是決定她這一生是否成功（一般人所認為的成功）的最大關鍵。」是以不管願不願意，女性終究不得不走上被物化一途，佐原伸子和九條保奈美的對比便證明一切。九條不但貌美，「她只要出席聯誼就總是最受到歡迎，走在澀谷的街上甚至還有被演藝公司的星探搭話的經驗」；相較之下，佐原「有者典型職場老女人的個性」，也「算不上是一名美麗的女性」（七尾與史從眼睛、鼻子、眉毛、皮膚、髮型到身材，一一舉例說明佐原究竟有多麼地其貌不揚），因此兩人的異性緣相差十萬八千里。之所以會造成這樣的結果，原因很簡單，正如佐原所言：「男人就是一種只會看外表的生物呀。」

七尾與史不斷透過女性角色的長相和人生經歷來交叉證明外貌的重要性，進而讓美醜之間產生階級差異，「世上的女人有兩種：美麗的女人，與不美的女人。」黑川如是說。黑川身為女人，卻試圖站在主體的立場將不美的女人歸為「他者」，貶低其地位，甚至乾脆稱之為「醜八怪」。原來女性不只會受到男性的逼壓，有時也必須承受來自女性的壓迫，這就好比書中所提及的直線性因果關係：「惡意的交接棒總是從強的一方傳向弱的一方，而最後接到交接棒的人，就是在真正意義上的弱者。」所謂的「弱者」，可能是女性、可能是小孩，也可能是各種權力形式下的「他者」。

黑川麻耶其實可以成為一位迷人的偵探，可惜的是，男性中心思想畢竟是歷史長年的遺毒，猶如緊箍咒般框限住七尾與史的書寫之筆和黑川的人物形象，使其就像近期的日本電影《瘋狂假面》（HK 変態仮面，2013）一樣，看似意圖突破傳統觀念，實際上卻是保守到不行。尤其是看到黑川擁有強烈的結婚慾望，以及七尾與史不斷放大女人對「適婚年齡」稍縱即逝的焦慮感時，實在讓我難以接受。說到底，《虐待狂刑警：蝴蝶效應殺人事件》是由男性所創作出的小說啊！

【作者簡介】
七尾與史（七尾与史，1969-），生於靜岡縣濱松市。2010年以幽默風格的推理作品《死亡旗標立起來了！》（死亡フラグが立ちました!）投稿第八屆「這本推理小說真厲害！」大獎入圍最終評審階段，該書也成為他的出道作。2011年的第三部作品《虐待狂刑警 蝴蝶效應殺人事件》一上市立刻緊急再版，以壞心眼大小姐刑警與弱氣男跟班為主角搭檔的有趣互動大受讀者好評，在書店店員之間評價不輸給同年度獲得本屋大賞第一名的《推理要在晚餐後》，目前系列兩集銷售突破十萬本，是值得期待的人氣系列。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ドS刑事：風が吹けば桶屋が儲かる殺人事件
作者：七尾與史（七尾与史）
譯者：陳梵帆
出版社：尖端出版
出版日期：2013年6月11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1052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