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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環的〈辣薤罐〉是一幅台灣風土民俗畫。透過張文環寫實的創作手法,一股濃厚的土俗氣味溢散於字裡行間,反映出鄉土小人物的旺盛活力和韌性。當然,善於刻畫女性人物的張文環,在這篇小說中也塑造了一個形象鮮明、極為強勢的女性,即阿粉婆。

阿粉婆這個角色經常被人拿來和〈閹雞〉的月里做比較,譬如:許惠玟就認為阿粉婆和月里兩人同為「性格突出的女性」,並且是「張文環小說中的理想女性代表」;游勝冠則是明確指出這兩個角色的連結關係,他說:「〈閹雞〉這篇小說的前半部是寫月里『落蕾』的形象,後半部產生女性自覺、對抗父權社會體制的月里,則是以阿粉婆的形象為摹本。」顯示出兩者之間的高度相似性。

不過,阿粉婆和月里在根本上還是有顯著的差異:月里象徵著努力打破父權的支配,從被侷限的困境中脫逃,試圖進入「公共空間」(公領域)的女人;另一方面,阿粉婆則少了這段過程,她在小說中自始至終都身處於「公共空間」裡。在《空間就是性別》一書中,畢恆達就點出了「公共空間」屬於男性,而女性長久以來被「侷限」於私領域的現象。換言之,阿粉婆從未受到父權的支配和壓迫,因為就社會性別(Gender)的角度而言,她就像「男性」一樣。這正是〈辣薤罐〉的有趣之處,張文環徹底顛覆了傳統「男性/女性」的性別框架。

〈辣薤罐〉的主要場景集中於一間位於「山腳下的庄市場」,這裡是買賣進行的場所,也就是一個商業性的「公共空間」。在這個原本屬於男性的空間裡,精明能幹的阿粉婆可說是「市場裡最能幹的女人」,她在進貨時總展現出強悍的個性,絕對不會使自己吃虧;當顧客上門準備採買東西時,倘若遇到她在抽煙,就會呼喚隔壁的菜販阿九來幫她或是乾脆叫顧客自己動手秤所需的量。「她生來就使喚慣了別人。」張文環寫道。阿粉婆不僅在市場上能呼風喚雨,對待自己的丈夫同樣如此,她甚至操控了一家的經濟大權,因此就算家中經營的雜貨店是交給兒子和媳婦經營,「不過晚上她一回到店裡,她就坐在賬房的桌前,畢畢剝剝地,打起算盤來」,阿粉婆應驗了「經濟即權力」的道理,她宛如一家之主,流露出無比的權威感。

阿粉婆的權威性不只顯現於齊家之事上,還讓她在村子裡備受器重。極富正義感的個性使她成為村裡的法律顧問,因此「沒有一項事情不可以跟她商量」;她還善於作媒,「更奇怪的是由阿婆作媒結成的夫婦,都組成恩愛夫妻的好家庭,所以更受好評」;除此之外,她對應酬之事從不落人後,「無論哪一家的紅白宴事,一定都會看見她參加的」。阿粉婆之所以擁有這般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本領,其實是由於她能同時掌握男性與女性的心理,贏得雙方的好感。「男人們為了尋開心,希望當著女人面前開露骨的玩笑」,阿粉婆便投其所好,因為她深知「如果能讓他們滿足這種慾望而好好應付的話,男人們都簡單地就能統御的」;另一方面,阿粉婆的行動「的確地代替被橫暴的男人們壓迫而痛苦的女人反抗他們的一面,因此村子裡的主婦們才會對她發生好感。」

由此看來,阿粉婆這個角色雖然誠如許惠玟所說:「扭轉了父權結構的型態。」但是她沒有將自己完全地「男性」化,而仍保有並善用自身的女性身分,這點從她愛妝點自己的行為可以窺知一二,張文環在文中寫道:「她常常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以鄉下的老太婆而講,雖然太愛打扮了一點,但倒也適合她的個性,所以沒有人責怪她。」化妝可視為女性展現自我(身體的控制權),以及異於男性的陰性力量的手段之一,這就好比〈閹雞〉的月里意欲透過化妝來肯定自身的女性身分,當然這也是對父權的反動。

許惠玟認為:「張文環塑造出阿粉婆這樣的女性,讓她在外交及事業上極為出色,不再讓男性專美於前,或許正是他對女性的期許。」此外,吳麗櫻也推崇道:「這類型的女性,對現實環境具備充分瞭解與掌控的能力,人情練達,善於掌握及創造經濟,利用金錢優勢,經營一個充滿溫暖的人際環境,是張文環小說中的理想典型。」阿粉婆不似傳統女性那樣柔弱,更不讓自己依附、受控於男性,完完全全是一個擁有自我意志、獨立自主的女性。可是,正如渡邊淳一所言:「男女之間或夫妻之間的關係歸根結柢是力量對壘的關係。」男女之間的地位相互消長,一方提升高漲,另一方難免低落,或許正因為如此,張文環筆下的男性角色經常顯現出畏縮、懦弱的一面。譬如阿粉婆的丈夫,其形象是「像龜一般縮著脖子看攤子」,甚至被人譏諷為「怕阿婆的人的姿勢」;他則「不認為自己怕老婆,只是家中的事自己沒有干涉的必要,所以保持沉默罷了」。

阿粉婆與丈夫之間的關係其實也反映在她與其他男性的互動之上,包括阿九。鰥夫阿九比年近五十歲的阿粉婆年輕二十歲,但兩人的互動如同情侶般,總愛打情罵俏,說些打趣、露骨的玩笑話,村民們縱使曾懷疑過兩人有什麼曖昧,卻也因為阿粉婆的個性與作風,很快就不以為意了。阿粉婆與阿九之間的一來一往維持著某種程度上的平衡,「阿九稍滑稽而像小丑,阿婆卻把這小丑的頭當作鑼鼓一般敲著,兩人在開玩笑的時候,像相聲一般有趣,會使看到的人捧腹大笑的。」張文環如此描述。不過年紀尚輕的阿九終究不像阿粉婆那樣擁有高明的手腕,他漸漸無法克制自己的情感,「常常不自禁地心旌搖曳起來,有時覺得她變成自己老婆,有時只是一個普通的阿婆,或者有時還成了某個愛人的親戚,一會兒遠一會兒近,使阿九陶醉在迷迷糊糊的境地中。」然而,阿粉婆只是嘻笑地逗弄著他,說:「你好純哩,阿九哥。」

渡邊淳一曾表示:「男性看重面子超過女性的想像。」他更進一步指出,「男性最難忍受的便是自身人格被否定。」所以當阿粉婆比往常更直接地嘲弄阿九為「軟趴趴的男人」時,阿九退縮了,但也從此不再笑了。如此的結局安排著實令人感到困惑,不過仔細想想,如果有一天女權快速提升,甚至壓過男權時,那不就成了父權社會的翻版,亦即「母權社會」,這難道是女權主義運動或女權主義者所樂見的發展嗎?張文環藉由〈辣薤罐〉提出了反思。


參考資料
渡邊淳一著 炳坤、鄭成譯(1999)《男人這東西》台北市:麥田
畢恆達(2004)《空間就是性別》台北市:心靈工坊文化
游勝冠(2012)《殖民主義與文化抗爭:日據時期臺灣解殖文學》台北市:群學
許惠玟(1999)〈張文環小說的女性形象分析〉《台灣文藝》166、167,pp. 11-39
吳麗櫻(2003)《張文環小說中女性題材之研究》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在職專班碩士論文

【張文環的作品】
作為「女人」的月里:淺談張文環〈閹雞〉中的女性(上)
作為「女人」的月里:淺談張文環〈閹雞〉中的女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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