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公元54年，年僅17歲的尼祿（Nero Claudius Caesar Augustus Germanicus，37-68）在母親的處心積慮下即位，成為統攬執政大權的羅馬皇帝。或許是受到母親的長期薰陶，尼祿不僅專制蠻橫，更極盡鋪張浪費之能事，這使他在僅存的歷史文獻中留下惡名，甚至被稱為「嗜血的尼祿」。與此同時，一部忠實呈現羅馬帝國時代社會風貌的文學作品《愛情神話》誕生，此著作據信是尼祿宮廷中的詩人暨小說家佩托尼奧所寫，意在嘲諷尼祿奢華、荒誕且墮落的一生。

可惜的是，如今的《愛情神話》僅剩斷簡殘篇，並無完整的文本流傳於世。不過，在這之中仍有較為完整的篇章保存下來，譬如崔瑪奇歐的盛宴；這不但是書中最為著名的部分，更能讓人一窺當時羅馬宮廷和權貴者豪奢放逸的饗宴飲食文化。

無人知曉白手起家的崔瑪奇歐為何能一夕致富，但在口耳之間卻紛傳他是從妖怪的帽子裡發現一筆財富；無論如何，崔瑪奇歐的雄厚財力絕對是不容質疑的。「他的土地延伸到任何一個風箏飛得到的地方」，「他放在門房中閒著的錢，比一個人全部的財產還多」，至於他擁有的奴隸，只能用「滿坑滿谷」來形容。如此不難想見，崔瑪奇歐是過著如何靡衣玉食的生活，而他所舉行的盛宴會有多豪侈了。於是乎，當我隨著恩可皮烏斯一行人的腳步踏進崔瑪奇歐的宅第，見識到宴會的現場後，那感受就好比劉姥姥進大觀園，無處不令人瞪大了眼珠子，嘖嘖稱奇。

書中不只呈現出當時的高級食材與料理，就連盛放的器具也詳加描述。舉例來說，其中有一道開胃品以銅製小驢盛裝，「馱鞍上掛著橄欖，一邊是白橄欖，另一邊則是黑橄欖。這隻驢的左邊與右邊都是銀碟，邊緣刻著崔瑪奇歐的名字以及銀碟的重量。在形狀像橋樑的拱門上則有冬眠鼠，點綴著蜂蜜與罌粟種子。還有香腸在銀烤架上燻得熱熱的，下面則鋪著敘利亞梅子與石榴種子以模仿煤炭。」這真的一點也不誇張，每道料理從食材、盛放器具到擺盤皆是如此華麗、精緻，在在顯現崔瑪奇歐有多麼講求排場，好似怕別人不知道他的財勢。此外，如同多數的新興富豪，崔瑪奇歐總是時時誇耀自己的成就，「我自己是在巨蟹座下誕生的，因此我有很多腳可以站立，在海上和陸地上都有很多財產，因為巨蟹座可以適應這兩種環境。」他說道。我相信，崔瑪奇歐一角反映的不單單是當時君王的驕奢無度，也是許多權貴顯要的生活寫照。

固然崔瑪奇歐沉湎於揮霍的行為不甚可取，但他及時行樂的態度卻讓我很是欣賞。崔瑪奇歐曾朗誦一首詩，當中說道：「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事情就會發生差錯，命運的女神在支配著我們的生命，那麼，趁還可能的時候喝酒、享樂吧！」唐朝詩人李白在〈將進酒〉中所說的「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吧。只是，崔瑪奇歐真的對人生如此豁達嗎？我想不盡然。筵席上，崔瑪奇歐曾提及要釋放所有的奴隸，為的是「要讓我家中所有的人都愛我，就算是我死了也一樣愛我」；不僅如此，由於他怕自己的屍體會受到羞辱，還想請人看管他的埋葬之地。由此可知，崔瑪奇歐其實並未全然放下一切，特別是死生之事。

除了崔瑪奇歐的盛宴，書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當屬古羅馬人的情愛／性愛觀。當我們仍努力為酷兒（Queer）發聲，提倡平等權利之時，古羅馬人早已徹底實踐於生活之中，根本不成問題。因為，對這群男男女女而言，性只單純建立在渴望之上，完全無關乎性別，是以行文間從來不見異性戀、同性戀或雙性戀等字眼，一切是那麼地理所當然。閱讀至此，我不住感慨，為什麼將近兩千年前的羅馬的性觀念會比當今社會來得「進步」呢？不過，這又引起我的好奇，倘若古羅馬曾如此開放，那又是什麼因素使得酷兒不再為社會所廣泛接受？

雖然古羅馬人對性取向採開放態度，但是在性別上仍以二元論嚴格劃分，奉行男尊女卑的等級制。當恩可皮烏斯的朋友亞希托斯帶著吉頓離開之後，他萬般難過地指責其中一個人「以男孩的模樣為人所知，卻又以女孩的身分賣淫」，另一個人則是「早在青春時期就穿上了女人的服裝，打從娘胎時就有改變性別的傾向，成為一大群奴隸的妓」。透過這番言論不難看出，女性等同於肉體，是妓的代名詞，身分卑微；相對地，男性則等同於精神，身分崇高。這點從書中的一首詩裡亦可窺見：「因此只有淫蕩的女性氣質討人喜歡，柔軟的卷髮、奢侈的衣服，以及所有可能沾汙男人神聖形體的一切。」原來女性不僅身分低下，還概括所有的貶義詞，不但淫蕩，而且汙穢，才會沾汙了男性的神聖形體。

可悲的是，正如台灣社會中壓迫女性的並非男性，而是根深柢固的父權制度，在當時社會風氣的影響之下，古羅馬的女性竟也抱持男尊女卑的觀念。因此，翠菲娜的侍女才會告誡恩可皮烏斯：「要是你的血管中還有一滴高貴的血液，你就應該把她當妓女看待。你是一個男子漢，不要跟那個嬖女交往。」甚至當恩可皮烏斯陷入不舉的窘境時，一名老女人還質疑：「是什麼邪惡的女巫吞噬了你的男子氣概呢？」女性顯然在有意無意間早已成為欺壓自己的共犯。

閱讀完整部小說，再對照羅馬帝國的興衰之後，不禁令人感概。書中的豪奢、荒淫、放肆，無不映現古羅馬曾經的昌隆繁盛，而最後恩可皮烏斯的不舉難道不是預言了衰敗嗎？開到荼蘼花事了，盛極必衰是不變的道理，畢竟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愛情如此，友情如此，一個強盛的國家同樣也逃不過這樣的命運，「我們比虛無更虛無。」崔瑪奇歐的話實在有深意。

【作者簡介】
佩托尼奧（Gaius Petronius Arbiter，27-66），古羅馬時期的抒情詩人與小說家，生活於羅馬暴君尼祿的統治時期。《愛情神話》的文名為Satyricon，在羅馬神話中代表了淫蕩好色的男人，此部作品意在嘲諷尼祿荒淫無度的一生，目前流傳下來的文本為英國文豪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的譯本。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Satyricon
作者：佩托尼奧（Gaius Petronius Arbiter）
譯者：陳蒼多
出版社：柿子文化
出版日期：2013年6月20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866191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