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倘若要將書依功能分類，我會把重松清的《夢的遊樂園》歸為療癒系書籍。然而，這樣的分類又好像無法準確傳達書裡的內容。所收錄的9篇短篇小說中，涉及的議題包羅萬象，例如：獨居老人、自殺、夫妻關係、親子關係、現實與夢想的衝突等，運用的元素中甚至還有鬼魂，有些讀來真的會令人不寒而慄。不過，正如原文書名《送り火》的意涵──盂蘭盆節的最後一天，為了送走親人的靈魂在門前燒的火──所示，送走了悲傷、害怕的情緒後，留下的盡是打從心底產生的溫馨和感動。

《夢的遊樂園》是重松清於2003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包括同名小說在內，另有〈富士見奇譚〉、〈不幸女人〉、〈陰膳〉、〈漂流記〉、〈前進〉、〈遠離Sid Vicious〉、〈回家的路〉和〈再多睡一會〉共9篇作品。每一篇小說的內容雖然互不相干，重松清卻以一條虛構的民營鐵路「武藏電鐵富士見線」串連起來，故事中的角色們皆圍繞著此鐵路線及其周遭生活，有每天通勤的上班族、鎮日待在車站裡的老婆婆、擔任月台巡視工作的站員，也有猝死在車站內的「地縛靈」，電車來來去去，這些人卻以某種形式困在電車或車站裡，彷彿是現代社會中多數人的寫照。想想台北車站裡順著同一方向走的大批人群，他們的目的地是哪裡？又為何而去？有時坐在捷運車廂內，我不禁會猜測每個人的去向和生活。因此，《夢的遊樂園》我讀來便感到趣味盎然。

首篇〈富士見奇譚〉正如其名，結合老舊木造水泥粉刷建築、獨居老人和貓，讓人才剛踏進故事裡便彷彿嗅到一股濃厚的潮濕霉味。主角加藤孝夫由於被裁員、離婚和負債，不得以只好搬進這棟租金便宜的公寓，他的鄰居是5位行徑古怪的老婆婆，晚上會集體到巷子內的塑膠桶吃殘羹剩飯。雖然這個畫面令人感到不舒服，但這不也反映了真實社會的一角嗎？快速開發的社會與老舊的建築、衣著光鮮的商人與衣衫襤褸的獨居老人、對金錢的汲汲營營與對人的冷漠，兩兩對照之下，譜出現代社會的哀歌。〈不幸女人〉中的歐巴桑遊民也遭受同樣的對待。原本是沒人會關注的車站遊民，卻因八卦雜誌虛構的報導，頓時成為人人膜拜的「富士見地藏」。人們關心的是遊民歐巴桑嗎？非也。到底在意的還是自身的事業、課業或愛情。

接下來的〈陰膳〉和〈漂流記〉重松清將視角從老人轉換至現代3人小家庭。〈陰膳〉講述的是失去摯愛的心靈療癒過程，重松清以一則老婦伴屍的新聞帶出主角夫婦英之和麻美的心情。他們的愛子木村洋一郎6歲時不幸因病過世，至此之後，兩人就活在洋一郎生與死之間的模糊地帶中，如同患有癡呆症的老婦以為老伴仍活著，每天照樣料理餐點。〈漂流記〉以無人的嬰兒車作為開頭和結尾，乍看之下以為是都會奇譚，實際上是藉由全職主婦之間的人際關係探討人的自我。繪里子在搬進新社區「富士見丘公園城市」後，為了1歲半的女兒步美，必須開始學習和附近的主婦及小孩建立人際關係。重松清利用主婦間充滿心機的對話和互動，以及人在小團體間的游移，點出人對自我的認知和所屬的探索。原來看似溫馨和樂的公園主婦聊天畫面，其實充滿著不為人知的心計啊！

現代人生活壓力大，因而自殺事件頻傳，連小學生也受到這股風氣影響。〈前進〉以兩條敘事線展開，一是在學校受到欺侮的小五生太郎，每天到學校上課成了他的痛苦來源，甚至為此試過以毛巾纏繞脖子自殺；另一條敘是線是以車站站員原島為中心，因為敏銳的感受力，他總能在鬼門關前及時拉回欲跳軌自殺的人。重松清在這則故事中穿插一個名為「Mura世界流浪記」的網頁，藉由Mura在旅遊中的所見所聞，為那些想自殺的人找回活下去的動力。雖然這種構想看似過於天真，其實重松清不過是要傳達人生和旅遊一樣，會遇見好人也會遇見壞人，只要繼續走下去方能感受到世界的美妙。

在《夢的遊樂園》中，除了老年人之外，多見40歲左右的中年男女登場。這個年齡層的人，早已遠離童年、進入職場好一段時日，比起有稜有角的年輕人，可說是被社會磨練得圓滑許多，當然，所謂的夢想也早已成為空想。〈遠離Sid Vicious〉的亂丸、佐藤敬一和崛田都曾對龐克著迷過，佐藤還曾以肯尼佐藤為筆名寫過不少的樂評文章，然而已屆不惑之年的亂丸和佐藤，現在都走入穩定的家庭生活，只剩崛田一人還偏執地信奉著龐克之道和肯尼箴言。35歲的崛田是否應該仍執著於夢想？又夢想是否真的消失在亂丸和佐藤兩人的心中？或許亂丸和佐藤看似折服於現實，但是他們不也摸索到人生另一個的面相嗎？比起找不到人生出口的崛田，兩人至少還是幸福的。

同名小說〈夢的遊樂園〉和〈回家的路〉是最令我感動的兩篇作品。〈夢的遊樂園〉是以彌生子的父親和丈夫祥之兩代人的價值觀相互映襯，點出家庭幸福觀的不同。為了讓彌生子有更好的成長環境，父親舉家搬至「Dream社區」居住，他們的新家就位在Dream Park旁。諷刺的是，為了新房子，父親連假日都必須工作，因而沒時間帶彌生子到隔壁的樂園玩。最後，甚至因工作而猝死。相反地，彌生子的丈夫祥之不會為了貸款而加班，對他來說，準時回家和家人共進晚餐是比甚麼都重要的事。「近在咫尺的Dream Prar離她好遠。」看到這句話我不禁鼻酸。孩子的童年只有一次，錯過就不再復返，從彌生子的父親身上，我彷彿看見現代多數人的親子關係。〈回家的路〉同樣也是探討現代家庭的故事。重松清以和妻子吵架分居的伊藤浩輔，以及猝死在車站無法回家的「地縛靈」兩相對話，引領讀者重新思考「家」的定義。閱讀完，絕對會讓人更家懂得珍惜自己的家。

最後一篇〈再多睡一會〉走到了富士見線的終點站奧淺川站，內容和前兩篇一樣也是以「家」為主題，只不過這裡的「家」還包含死後的「家」，也就是墳墓。故事從晴之和小翠夫婦為小翠的父親找死後的墓園開始，帶出難解的婆媳關係、兩個家庭的調和等婚後問題，重松清還以輕鬆的筆調加入死後墓園裡的鄰居關係，為沉重傷感的死亡增添一股不同的氣息，彷彿死亡不過是換個家居住罷了。我很喜歡小翠父母之間的情感，雖然父親在故事中沒有太多戲份，但是從母親的話語中依舊能看見兩人相伴到老、死後還要繼續互相照顧的真摯之情。

其實，在閱讀《夢的遊樂園》之前，我就曾注意過重松清的名字和作品，然而從出版社的文宣來看，我會以為重松清的作品是溫馨美滿的家庭劇，這是我不太喜歡的故事類型。幸好，《夢的遊樂園》雖然讓我感到十分溫馨，但故事中的人物卻非如此完美，每個角色都背負著人生的一點缺陷，並從這些缺陷中找到出路。也就是說，重松清製造出的溫馨和感動其實是由悲傷或哀愁之中產生的。這才是生命的真實面貌，不是嗎？

【作者簡介】
重松清（重松清，1963-），生於日本岡山縣，畢業於早稻田大學教育學部。曾任出版社編輯，1991年以《Before Run》在文壇嶄露頭角。其創作多以家庭生活為背景，深入探討蘊藏其中的人際難題與情感困境。1999年他以《小刀》獲得「坪田讓治賞」，以《邊緣》獲得「山本周五郎賞」，2001年更以《維他命F》榮獲日本文壇最高榮譽「直木賞」，被譽為是家庭小說的最高傑作。而貼近現代社會、處處流露真情的寫實風格，也讓他的作品多次被改編搬上大銀幕，包括《疾走》、《畢業》、《在那天來臨前》、《你的朋友》和《青鳥》等等，並為他博得「日本導演最愛的作家」的美稱。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送り火
作者：重松清（重松清）
譯者：涂愫芸
出版社：皇冠
出版日期：2010年5月24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3326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