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某一年得聖誕節，母親要我記得捎封電郵，向長年隻身在中國工作的父親道聲祝福。父親看了信之後，回信給我：「老爸自己一個人過聖誕夜，也還好，已經習慣了。」當時看到這句話令我興起些許感傷，眼角不禁泛淚。習慣一個人。這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雖然我亦是離鄉背井，獨自一人到台北念書，但在這個交通便利、人手一隻手機的年代中，我不敢說對此有多深刻的體念。至少，我仍身處在台灣這塊不大也不小的島嶼內。不像父親跨越台灣海峽到了中國；不像《歸鄉路》中的主角列夫從東歐的共產國家到自由的英國，更何況列夫還背負著語言不通和中年失業兩大重擔在身上！
《歸鄉路》從列夫離開家鄉的客運上說起。他懷抱著苦痛與夢想，試圖脫離一成不變且毫無遠景可言的伐木工作──正確來說，是伐木場關閉造成他失業──並承受拋下年幼女兒和年邁母親的無奈，踏上英國這塊人生地不熟的國度。因為，英國是他的希望。這樣的情節使我想起發展於19世紀的「美國夢」（American Dream）。當時的歐洲人普遍認為只要自己以勇氣、決心和勤奮等精神，在美國努力不懈奮鬥一陣子，即可換取更好的理想生活。不可否認，有人確實在美國成功致富，但事實上，多數人的夢卻殘酷地粉碎殆盡。看到幾乎孑然一身的列夫認為英國人福星高照，因此想與他們分享一絲好運，我不禁為列夫的未來擔憂。正如伐木場老闆的告誡：「列夫，生命不是拿來作夢的，做太多夢可是會招致毀滅的。」
每個人小時候總會被問到關於「夢想」的問題，國小的作文課上也經常出現「我將來想成為……」的題目。築夢踏實，有夢最美。對於年紀尚小、仍有好長一段人生路要走的小孩來說，夢想是值得思考、規劃的美麗藍圖。然而，列夫早已過了該作夢的年紀，更何況他還有母親及女兒要扶養。這就是現實打敗夢想的殘酷面。列夫只能在英國街頭不斷摸索，但以他一位外籍人士的身分，根本無法找到甚麼好工作，只能從傳單工、洗碗工等薪資少卻辛苦的基層工作做起。就像台灣的外籍勞工一樣，他們從泰國、菲律賓和越南等生活水平較低的國家到台灣工作，做的都是紮紮實實以勞力換來的血汗錢，因為這些工作──例如最為普遍的工人和全天看護──幾乎沒有台灣人願意去做，要不就是要求的待遇高於這外籍勞工。曾有友人跟我聊到外籍勞工，他覺得他們很可憐、也很辛苦，不但隻身到人生地不熟的國家工作，有些人甚至沒有假日可言。這樣的生活，我們根本無從想像或感受起。
列夫曾經遭受警察的不平等待遇，將他視為非法難民強行搜身；曾經睡在道路底下的空間，讓野月桂和繡球花陪伴他入眠；曾經硬著頭皮讓友人到警察局幫他付罰金，以換取自由身。列夫在英國的生活從不順遂，工作換過一次又一次，兩段原本美好的約會也被他的脾氣搞砸，日子可說是雜亂無章到了頂點。可是，支撐他度過一切的力量到底是甚麼？除了寄錢給母親、買衣服和玩具給女兒，列夫很幸運地逐漸摸索到他的未來，為他的後半生找到另一個夢想，那就是當廚師。雖然誠如前述所言，夢想不該屬於一位中年失業，又有家庭包袱的男人，但也正是懷抱夢想的單純一次次激勵了列夫。看到他在廚房裡愉快且勤勞的工作，還不忘分一點神去觀察大廚的手法，進而做筆記，我的心中興起一股感動與佩服之情。感動的是，這裡的列夫已不像從前那樣消沉灰暗；佩服的是，他那份努力學習的衝勁。這些都讓英國的潮濕與陰沉氛圍頓時變得生氣勃勃。
雖然小說標題為《歸鄉路》，但內容卻是以列夫在英國的奮鬥生活為主軸。在開始閱讀時，我的腦海中曾數度浮現出疑問，究竟為何要以此命名？不過，慢慢地，我了解了。如同同車到英國的莉迪亞所說：「我看膩了窗外的景色。日復一日，夏天到冬季，我望著學校的院子、架高的籬笆，還有一整條街的公寓。我開始想像，自己到老死為止，都只看到這些東西。我不想要那樣。」家鄉奧洛對列夫來說亦是如此，待在那裡他甚麼也沒有，沒有工作、沒有未來；待在英國除了有工作、有較多的錢，更重要的是，那是人生的一種改變，趨向前進的一種改變。列夫在英國時，不斷想起奧洛過去的種種，包括已逝的妻子馬莉娜、好友魯迪、母親伊娜和女兒馬亞，甚至不斷將有限的工資花在長途電話上，為的就是不要忘記家鄉，同時與過去的自己告別。唯有如此，列夫才能繼續往前走。畢竟鄉愁就像某種狂野、美麗又充滿哀愁的東西，它折磨了列夫已經好長一段時日。
《歸鄉路》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節、沒有緊湊的步調，蘿絲．崔梅（Rose Tremain，1943-）以平淡卻帶點哀傷的筆觸緩緩道出外地游子的美麗與哀愁。雖然這樣的手法容易讓讀者在開始閱讀時數次分心，不過隨著故事往下走，就能感受到細膩且優美的文字堆疊、發酵後的濃濃韻味，宛如一瓶上好的紅酒般，讓人不捨放下，值得靜下心去細細品嘗一番。
【作者簡介】
蘿絲．崔梅（Rose Tremain，1943-），出生於倫敦，少年即開始創作，於三十三歲時，第一本小說問世，從此寫作不輟，創作涵蓋小說與短篇故事集；小說曾獲改編拍攝成電影。崔梅的作品得獎無數，包括惠特比獎年度好書（Whitbread Novel of the Year）、英國布萊克小說紀念獎（James Tait Black Memorial Prize）、費米娜外國小說獎（Prix Femina Etranger）、迪倫湯瑪士文學獎（Dylan Thomas Prize）、《週日快報》年度選書（Sunday Express Book of the Year）等等。2008年拿下英國柑橘文學獎，奠定她在世界文壇的知名度及影響力。由於其傑出表現，獲聘於英國東安格利亞大學（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教授創意寫作多年。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The Road Home
作者：蘿絲．崔梅（Rose Tremain）
譯者：謝靜雯
出版社：商周出版
出版日期：2009年10月4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866369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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