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秋之牢獄》是恆川光太郎的第三部作品，在此之前，他曾創作過中短篇小說集《夜市》和長篇小說《神隱的雷季》，兩者均獲得不錯的評價，顯示出恆川光太郎不論是以何種篇幅長度進行創作皆能得心應手。雖然我未曾接觸過恆川光太郎其他兩部作品，但是在閱讀完這本《秋之牢獄》之後，也確實感受到他優美的文字和古樸的風味，讓本質為恐怖的故事流瀉出獨特的韻味，著實令人著迷。

在這本《秋之牢獄》中，除了收錄同名的短篇小說之外，還有〈神屋沒落〉和〈虛幻在暗夜滋長〉兩篇作品。閱讀的過程中，我曾一度想起平山夢明（平山夢明，1961-）的作品。雖然兩人同樣以恐怖小說著名，其故事內容卻非我們所想像的那種恐怖，他們所描述的恐怖是從日常生活出發，在看似平靜的筆調下，勾引出隱藏在人們心中的恐怖。因此，這種恐怖不是來自於視覺的暴戾，而是發自內心的不寒而慄。話雖如此，恆川光太郎在風格上還是和平山夢明有著極大的不同：平山讓人感到狂放、騷動，以獵奇味道極濃的內容見長；恆川卻是內斂、沉靜，展現出日式的樸實和哀愁的氛圍。

第一篇〈秋之牢獄〉開宗明義說：「這是十一月七日星期三的故事。」從時間點來看，如同篇名所說的確是發生在秋天的故事，那麼「牢獄」所指為何？恆川光太郎以一名就讀東京四年制大學二年級的藍為主角，開頭的描述就像所有的大學生一樣上課，和友人共進午餐、聊天，晚上回家聽音樂、洗澡、就寢，一般人的大學生活幾乎都是如此，一天重複著一天。不過，藍的人生在此之後真的是名符其實的「一天重複著一天」，如同按上Replay鍵一樣，每天都是十一月七日星期三。

看到這裡，我原本以為恆川光太郎不過如此而已，畢竟相似的「時間旅行」故事根本是多到泛濫的程度，況且幾個月前閱讀的《REPLAY重播》已經在我心中奠定了一席之地，恆川光太郎哪還能從中創作出引人注目的新意？不過，有趣的是，恆川光太郎不僅在架構上與《REPLAY重播》極為相似，更直接在故事中提到肯恩‧格林伍德（Ken Grimwood，1944-2003）的這本經典之作，作為藍的參考書。如此膽大直接、毫不扭捏的作為，彷彿在告訴讀者：「我的點子就是來自《REPLAY重播》。」令我讀來不禁莞爾一笑。

此外，另一位「重播者」犬飼先生的故事又讓我想到另一位作家的作品。因為這些「重播者」的人生都是不斷重複著相同的一天，今天做過的事隔了一天又會再度歸零，等於一切得重頭開始。因此，就算是殺了人，過了一天那個人依舊是生龍活虎。遭到妻子背叛的犬飼「以前幾乎沒有恨過別人，因為有這種情感很丟臉」，所以他始終沒有發現自己發自內心地痛恨他老婆。直到陷入瘋狂後，想說「也許殺了我老婆是可以擺脫這種重複生活的唯一方法」，便殺了他妻子和她的情夫十次，妨礙他們偷情近七十次。這樣的想法和日本白樺派代表性作家志賀直哉（志賀直哉，1883-1971）的短篇小說〈范的罪行〉中的中國奇術師范簡直如出一轍。范懷疑妻子和表兄有染，雖然肚子裡的小孩出生沒多久即夭折，而且范也藉由基督教信仰和讀經來修養身心，但是范的內心始終無法真正原諒妻子。范為了追求自己口中「真正的生活」，也曾想過如果沒有妻子就好，卻因為懦弱怕事無法和妻子離婚或殺了她。

看到〈秋之牢獄〉的犬飼先生，我彷彿看見范的身影在他身上顯現。或許犬飼先生是范的一種救贖吧！由於成為「重播者」，得以日復一日地殺死妻子和她的情夫，或者以報復的心態惡整他們，直到厭倦為止。這時無論原諒與否，至少心中的怨恨和矛盾的情緒才是真正的消失，如同犬飼先生所說：「我已經找回了原來的平衡點。」

第二篇〈神屋沒落〉的概念最令我覺得趣味盎然。某個春夜，一名男子無意中闖入一棟茅草屋，屋裡的老翁戴著一張奇怪的面具，他是這個屋子的守屋人，正等待下一代守屋人來跟他交接，這名男子就是新任的守屋人。這棟神屋會依照一定的行程環繞日本，幾乎和鐵路的功能沒有兩樣，只是待在屋子裡的人永遠無法出來，除非有人進來和他交換。這名男子就這樣莫名其妙被關在神屋中，過著孤寂無聊的獨居生活。

其實，從某方面來看，〈神屋沒落〉可視為是旅行文學。男子雖然被困在屋內，無法到處走動，屋子卻會四處飄移。為了找到替代的人，讓自己能離開屋子，男子將神屋裝修成咖啡店，藉以吸引外人進來。於是，男子就在固定的空間中和形形色色的人往來，有獵人、來找前任守屋人的三個女人、自以為是的國中少年，然而男子卻因為擔心這些人的生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直到認為人生「無論遭逢任何境遇，都仍然很美好」，名為韮崎的男人出現，他才終於離開這棟屋子。

看到這裡，不難看出《秋之牢獄》的各個短篇其實相互存在著關聯性。藍不斷重複著十一月七日這一天，可說她的人生被困在這一天當中；〈神屋沒落〉的男子被困在神屋中，隨著神屋四處旅行。他們皆遇到某種形式的「困境」，如同被關在牢獄中無法出來。在第三篇〈虛幻在暗夜滋長〉中，開頭第一句話就是：「我對『妳的小命掌握在我手上』這句話感到反胃。」指出主角的「我」正處於被別人掌握生殺大權的「困境」裡。在這篇短篇中，恆川光太郎讓敘事角度不斷轉換，以第一人稱的「我」和第三人稱的莉緒呈現出同一個人物的現在和過去。

莉緒的外婆擁有神力，可以任意將東西轉換成不同的形體，卻也因此被人稱為女巫，他們的住家也被附近小孩當作「山妖屋」。直到有一天，兩名小學女學生瑞菜和下城來找莉緒玩，外婆的屋子卻意外遭祝融，莉緒才知道自己口中的外婆並非真正的外婆。但是，此時的莉緒也漸漸擁有外婆的神力了。

〈虛幻在暗夜滋長〉中對巫術的陳述讓我想到夢枕獏（夢枕獏，1951-）的《陰陽師》系列作品。當莉緒看到雨蛙變成石頭時，認為外婆是將雨蛙變成石頭，但外婆卻告訴她原本就是石頭，只是讓她看到青蛙而已。《生成姬》中有這麼一段敘述：「雨是水，池也是水。雨持續下時，人稱之為梅雨；積存地面時，人稱之為水池。依照雨水當下的狀態而時時改變稱呼。然而，水的本質其實未曾變化。」夢枕獏在作品中經常提起相似的觀念，同樣一個物品因為名稱的不同，在人們心中就有不同的印象。因此，「名」就像是咒語一般，擁有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虛幻在暗夜滋長〉中的巫術也是如此，所以莉緒變出來的東西別人看不見，除非她接觸對方，並在心中希望對方也能看見。由此來看，莉緒並非真的會巫術，擁有魔力的其實是「名」這個世界上最短的咒語。了解到這一點之後，故事中那些害怕於外婆和莉緒的神力的人就顯得愚蠢可笑，因為這不過是人人皆會使的把戲罷了。

綜觀來看，《秋之牢獄》並非血腥暴力的重口味恐怖小說，甚至連故事架構皆非十分新穎獨創，不過在恆川光太郎巧妙融合多種素材，並透過平淡樸實的筆觸娓娓道來，卻又呈現出一股獨特的魅力和趣味。誠如茂呂美耶所說：「他確實具有描寫異界的才華。」或許因為如此，才會讓人在闔上書本後依舊覺得韻味十足吧！

【作者簡介】
恆川光太郎（恒川光太郎，1973-），出生於東京。大學畢業後，曾從事各種職業，目前居住於沖繩縣。2005年，以中篇小說〈夜市〉榮獲第12屆「日本恐怖小說大賞」，被譽為是該獎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傑作，驚人的寫作才能從此震撼日本文壇。《夜市》出書後同時也被提名入圍日本文壇最高榮譽「直木賞」。恆川的第二部作品《神隱的雷季》，書中優美的文筆和充滿懷念之情的獨特世界觀，日本亞馬遜書店讀者的評價甚至更勝《夜市》，並入圍日本文壇另一重要文學獎「山本周五郎賞」。《秋之牢獄》則是他的第三部作品，另著有《草祭》，也均深受各界好評，更使他成為當前日本最受矚目的天才奇幻作家。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秋の牢獄
作者：恆川光太郎（恒川光太郎）
譯者：王蘊潔
出版社：皇冠
出版日期：2010年1月11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3326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