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我是誰？」這是一個聽來令人摸不著頭緒且費解的問題，我想多數人也從未好好思索過它，但對天羽賢治來說，這個問題不但沉重且嚴肅，甚至耗盡一生都可能不得其解，卻時時糾纏著他。正如小說的書名《兩個祖國》所示，身為日裔美籍第二代的賢治，即使生於美國、長於美國，也擁有美國國籍，但身上仍流淌著日本人的血液，「我是美國人，還是日本人？」遂成為賢治的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身分認同，便是山崎豐子在《兩個祖國》中所提出最主要的議題。

與《不毛地帶》（不毛地帯，1976-1978）、《大地之子》（大地の子，1991）並稱為「戰爭三部曲」的《兩個祖國》，於1980年6月26日至1983年8月11日連載於雜誌《週刊新潮》；1983年由新潮社發行單行本，共3卷；1986年，發行新潮文庫版；2009年，重新編成4冊出版。山崎豐子的作品多數都曾拍成電視劇或電影，《兩個祖國》也不例外，1984年NHK將之翻拍成共51回的大河劇《山河燃燒》（山河燃ゆ）。

二選一：我到底是美國人？還是日本人？

小說以沙漠中的俘虜營拉開序幕，美軍為了一根短缺的湯匙要求所有的俘虜脫光衣服站在烈日下受檢查，如此慘無人道的行徑揭露出美國人對待日本人的歧視與憎惡。這些安分守己、刻苦耐勞且手無寸鐵的日本人──部分還是擁有美國國籍的日裔美人──之所以陷入這般境地，起因於珍珠港事件，這個賢治口中「國家與國家之間的軍事行為」深深影響所有在美日人往後的人生。一方面，這正是戰爭的殘酷與無情，不管願不願意，上至國家，下至個人，沒有人能安然地置身事外；另一方面，戰爭也讓這群在美日人的身分問題浮出檯面，從個人的身分摸索簡化成十分苛刻的二選一：要效忠美國？還是日本？

山崎豐子總喜歡在小說中以對照的角色來探討同一議題──例如：《白色巨塔》（白い巨塔，1965-1969）的里見脩二與財前五郎、《不毛地帶》的壹岐正與鮫島辰三──藉此將狹隘的二選一擴大為沒有正解的申論題，《兩個祖國》亦是如此。賢治面對「我到底是美國人？還是日本人？」的問題時，認為「努力成為一個優秀的日本人，也可以努力成為一個優秀的美國公民」，也就是懷抱著日本人的精神做一個美國人，讓兩者得以並存，不相互牴觸。與賢治觀念不同的是查理‧田宮，從名字便可看出同為第二代日裔美國人的查理，試圖由裡到外讓自己成為一個徹徹底底的美國人，也因此被其他日本人取了一個難聽的綽號「香蕉」。不過，就像井本梛子所言：「同樣是第二代日裔，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不同……真的是一種米養百種人。」身分認同的問題不是是非對錯可以簡單地蓋棺論定。

前陣子曾看過一部名為《歡迎來到德國》（Almanya - Willkommen in Deutschland，2011）的電影，劇中以爺爺為首的一家人同樣對自己的身分定位意見分歧，土耳其裔德國籍導演雅瑟敏薩穆德里（Yasemin Samdereli）透過孫子的童言童語提出疑問：「我是土耳其人還是德國人？」電影的最後，家族中有的人回德國生活，也有人選擇留在土耳其重建家園。當然，《兩個祖國》的時代背景不似《歡迎來到德國》那樣太平，在身分的選擇上多了許多身不由己的情況，但大致上來說，要當日本人還是美國人？要效忠日本還是美國？就像勇不顧家人的反對和其他日本人的眼光，堅決加入美軍，以示對美國的效忠，自我的認定和選擇還是十分重要。

話雖如此，想法過份理想化的賢治，終究得面臨現實的無情考驗，特別是在戰爭的非常時期更是如此。賢治要面對的不僅是忠誠調查表上的是非題，還有大弟忠被徵召替日本作戰、么弟勇自願加入美國軍隊，以及自己和妻兒的去留，一家人因為戰爭和身分問題瞬間分崩離析，賢治的人生不斷被名為「現實」的利刃架在脖子上，縱使無奈，也只能從二選一的兩個選項中勾選早已被設定好的正確解答。

歧視：日本佬和移民之子

除了身分認同的議題，山崎豐子在小說中還描述美國人歧視日本人的現象。如同開頭第一章以「日本佬」為標題，書中到處充斥美國白人對日本人的羞辱詞句，諸如：狗和日本佬不得入內、黃種日本鬼、黃種狗、日本人只有埋進黃土的才是好人，將日本人的尊嚴全然踐踏在地。不過，並非所有的美國人都是如此鄙視日本人。一位名為彼德‧皮特森的醫生不顧護士長的阻止，堅決將為數不多的藥物施用於賢治病重的兒子亞瑟身上，他說：「請你不要只看到美國政府把你們關進收容所的這種非人道的一面，不要忘記，這種充滿人道的行為，才是真正的美國。」聽來令人感動。之後，醫生又說：「等亞瑟長大成人時，美國應該會深刻反省目前的種族歧視問題，並為此感到羞愧。」然而，這番話似乎過於樂觀，直至今日，種族歧視仍普遍存在於美國各地。

其實，不只有美國人歧視這群日裔美國人，就連日本人也對他們有所不滿。賢治在日求學期間，曾交往過一名女孩，但是女孩的父親只因賢治的移民之子身分反對兩人來往，「你要知恥，要懂得羞恥！」女孩的父親罵道。在出生地美國，賢治受到歧視；在祖國日本，賢治同樣受到歧視。這群處於美日之間的夾縫中的日裔美國人頓時沒了立身之地，也落得裡外不是人的窘境。偌大的世界、遼闊的土地，難道真的沒有屬於他們的容身之處嗎？

猶如紀實小說的《兩個祖國》

一如山崎豐子多數的巨作，《兩個祖國》同樣取材於真實事件，包括中日戰爭和遠東軍事法庭等史實，都經過長時間的採訪與考證。此外，書中的登場人物也多有其原型存在，像是主角天羽賢治便是脫胎自第二代日裔美國人伊丹明（伊丹明，1911-1950）與Harry K. Fukuhara（日本名：福原克治，1920-）。十分縝密的寫作模式讓《兩個祖國》不單單是一本小說，還生動地記載了歷史的一頁，讓我們得以深刻體會大時代底下因身分認同問題產生的悲劇。

【作者簡介】
山崎豐子（山崎豊子，1924-2013），本名杉本豐子，當代日本文壇三大才女之首，日本戰後十大女作家之一，與大師松本清張、水上勉齊名。自京都女專（現京都女子大學）國文科畢業後，任職於每日新聞社學藝部，在名作家井上靖的麾下擔任記者。工作之餘從事寫作，1957年以《暖簾》一書初試啼聲，隔年便以《花暖簾》榮獲第39屆直木賞，此後即辭去報社工作，專心寫作。儘管早已超過八十高齡，但她的批判之筆卻始終不輟，2009年再度推出暌違已久的最新小說《命運之人》，以沖繩歸還和日美密約為背景，展現新聞人對真相的追求與對社會正義的堅持，果然引發各界的熱烈討論，不但已熱賣突破百萬冊，更連續高踞日本最權威的《達文西》雜誌與日販暢銷排行榜前十名，並榮獲第63屆「每日出版文化賞」特別賞，而她也再次展現其過人的觀察力和「預知」能力，2009年底，前日本官員在法庭作證，終於承認沖繩密約確實存在。1991年，山崎豐子因對日本文學的卓越貢獻而獲頒「菊池寬賞」，可謂實至名歸。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二つの祖国
作者：山崎豐子（山崎豊子）
譯者：王蘊潔
出版社：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2年1月2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3328674

【山崎豐子的作品】
●《命運之人 上》：山崎豐子的筆和墨水
●《不毛地帶（上）》：山崎豐子又一動人巨作！
●《不沉的太陽》：不沉的心與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