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有些人一輩子都在講同一個故事，香港電影導演王家衛如此，日本作家渡邊淳一亦如此。

大抵說來，渡邊淳一在創作前期雖然以醫療為主題書寫，後期才轉為描寫男女之間的情愛關係，但是書中大膽且露骨的性愛場景讓渡邊淳一在日本，以至於海外的中國都引起極大的話題性。因此，只要提及渡邊淳一的作品，腦海中浮現出的絕對是外遇、不倫、中年男女、性愛，甚至情色等詞彙，《失樂園》（失楽園，1997）和《愛的流放地》（愛の流刑地，2006）是其中的代表作。就像王家衛總是能將相同的故事玩出不同的感動，渡邊淳一在相似度極高的主題之下，藉由細膩的筆觸以景喻情，讓每個故事都擁有屬於自己的氣味。

發表於1972年的《冰紋》同樣在講述婚外戀情，只是書中流連於情愛的角色都未滿40歲，主要角色有己子甚至不到30歲，根本稱不上中年。在渡邊淳一的看法中，年輕人的愛固然純潔，但是中年人背負著各種複雜的關係，為了愛，他們必須拋棄很多，在此情況下更顯得愛的純潔。那麼，《冰紋》中的愛呢？身為大學醫學系第一外科教授之女的有己子，在父親的介紹之下，嫁給同為第一外科且前途無量的諸網敬之，兩人之間育有一女。然而，有己子卻對與敬之同期的久坂利輔有著莫名的好感，這段關係便是書中最重要的愛情。從有己子的身分與背景來看，她無疑背負著渡邊淳一所謂的「複雜關係」，當中包括婚姻、家庭和社會道德。

在渡邊淳一的文學世界中，婚外戀情除了是純愛，也是掙脫束縛的途徑。有己子在大學即將畢業時，父親即為她訂定終身大事，「女孩最好早點結婚。那個男人沒錯。」父親說道。婚後，有己子在丈夫出門上班前，必須伏地行禮送行，這在妹妹的眼中猶如是「在侍奉陛下」。從這幾個場景來看，不難發現日本大男人主義的展現，而有己子則是受壓抑於此的女人。婚前的有己子，原本希望能再玩玩，能談次真正的戀愛，也想好好享受青春，但在父親的單方面決定之下，她只能下嫁一個毫無特殊感覺的男人。婚後的有己子將自己一天的時間分為三個部分：丈夫上班、女兒上學之後的獨處時段；女兒下課後，與女兒的兩人世界；丈夫回家後的三口之家。對有己子而言，只有獨處時段「自己的內心最直白」，也就是說這段期間裡的她最不受家庭等的外在因素束縛、壓抑，能直視自我的內心，徹徹底底將自己外顯出來。

因此，在獨處時的有己子總不住地想著久坂，讓她感受到「自己還是自己，但在自己身體裡卻潛藏著一個不是自己的自己。」對久坂的思念激發出有己子的另一自我，一個突破社會道德觀與體制的自我。渡邊淳一認為，多數人或許表面上不會涉入這種違反倫理道德的愛，其實只不過是隱藏於內心深處，另一個自我是有可能會做這樣的事情。我總以為，渡邊淳一的作品之所以暢銷，引起讀者們的注意，或許正是出於這樣的因素。婚外戀情不僅引導出有己子的另一自我（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有己子），多少也反映出深紮於讀者心中的欲望。

有讀者認為，能將女性心理描寫得如此透澈的男性作家只有渡邊淳一。在《冰紋》中便可看出這一特點。有己子從丈夫口中得知久坂回來札幌之後，陷入無盡的思念裡，然而礙於現實，讓她總是進退維谷、矛盾不已。從劇情上來看，渡邊淳一以許多篇幅反覆描述有己子的心境，或許使得故事的進展停滯不前，但正是這種心理上的堆疊讓讀者得以在不知不覺中進入有己子的內心世界，隨著有己子備受煎熬的情感，不禁感到揪心。此外，透過細微且豐富的情感刻畫，讓婚外戀情擺脫道德的禁錮，顯露出愛情的濃烈本質。在渡邊淳一的眼裡，愛是人生的原點，現代人受文明發展的影響，愛情變得不像過去那樣深厚。想想現代人的速食愛情，再對照渡邊淳一筆下人物通過外遇展現對愛的追求，令人不由得感到些許的諷刺意味。

在渡邊淳一的書寫下，女主角在愛情與性愛中總游移於被動與主動之間。被動，是傳統女人被社會賦予的樣貌；主動，被認為是傳統男人／現代女人的表徵。然而，在渡邊淳一的小說中不僅於此。與丈夫的性愛裡，有己子扮演著被動，甚至無感的角色。當丈夫有需求時，會以腳暗示，而有己子多不回應。相較之下，與久坂的性愛雖然也是在久坂的主動下進行，實際上卻是有己子的主動造成。在次數不多的性愛中，有己子主動邀約久坂、主動請求久坂帶她到賓館，讓性愛成為順水推舟的事情。藉由這樣的差異，除了反映出有己子對久坂的感情，也是對傳統價值觀與（男性）威權的挑戰，讓自己（女性）從被動化為主導的角色。

身體，遂成為有己子自我展演的道具。完整的身體的支配與給予，是有己子表現自我情感的方式。因此，在出嫁之前，有己子將自己的完璧之身獻給久坂；在被丈夫的手術刀劃過身體之前，有己子亦渴望先將完好無損的自己獻給久坂。丈夫的手術刀如同陽具，經由劃開、進入的動作占有有己子，彷彿向外宣示有己子的身體由我掌控，而術後的疤痕則成為丈夫留下的印記，永遠無法抹滅。

那麼，《冰紋》是以悲劇作結嗎？我不這麼以為。看似悲劇的《失樂園》結束於男女主角的殉情，渡邊淳一卻認為這是兩人愛情火焰迸發到極點時，燃燒最美麗的一幕。《冰紋》的結尾也是相同道理。冰紋的消融雖然代表著有己子與丈夫、女兒所組成的家庭的崩解，但也是有己子受冰封的自我得以表露的證明。當早晨的太陽照射大地，凝結於窗上的冰紋漸漸融化，這也是丈夫和女兒將要出門，有己子得以獨處的時刻。小說同樣結束於這樣的景象。從雲縫裡透射出來的陽光消融了冰紋，有己子下定決心帶著女兒離開丈夫，這一點溫暖的光線好似暗示著有己子的未來，一個擁有自我的未來。

渡邊淳一雖然以看似激烈且離經叛道的婚外戀作為創作主題，卻不像八點檔連續劇那樣賣弄、造作，行文之間只呈現出平淡，甚而趨於靜謐的氛圍。這或許是日本作家共通的特性。不過，正是這樣更能襯托出情愛的熾熱、情感潰堤後的不顧一切，以及人性的真實面。渡邊淳一在性、愛與死三大主題之上，運用對心理的細膩描寫、以景喻情的表現手法、極富詩意的筆觸，交融出難以取代的渡邊美學，也體現日本獨特的古典之美。

【作者簡介】
渡邊淳一（渡辺淳一，1933-），生於日本北海道，1958年畢業于札幌醫科大學，醫學博士。在母校擔任整形外科講師，授課行醫多年。後棄醫從文，開始文學創作。1970年以小說〈光和影〉獲第63屆直木文學獎。1980年以小說《遙遠的落日》獲第14屆吉川英治文學獎。2003年獲日本出版大獎菊池寬獎。1997年2月出版的《失樂園》，在《日本經濟新聞》連載時引起極大反響，在日本已發行260萬冊。小說的書名還獲得了日本1997年流行語大獎。作者初期的作品以醫療題材為中心，逐漸擴展到歷史、傳記小說，特別是其以醫學知識和生活經驗為基礎，豐富多彩、深入男性和女性本質的戀愛小說，深受廣大日本讀者的喜愛。作為日本現代浪漫小說的著名作家，現在仍活躍于文壇第一線，至今已出版了130多部作品。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氷紋
作者：渡邊淳一（渡辺淳一）
譯者：曹宇
出版社：文匯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9年1月1日
語言：簡體中文
ISBN：9787807414100

【渡邊淳一的作品】
●《鈍感力》鈍感力：找回「遲鈍」的才能
●《夜潛者》：不為人知的女人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