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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作為一個「人」的女人

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曾在《第二性》(Le Deuxième Sexe,1949)中指出:「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一個生理性別(sex)為女性的人,必須經過社會化的過程,也就是學習如何成為社會性別(gender)所定義的女性,如此一來,才會轉變為擁有女性特質、「像女人」的女人。然而,說穿了,這些準則根本是以男性的價值觀為中心所制定出來的,就像前面所述,男性中心社會總為女性設立許多規矩,並強制要求女性必須遵守。

那麼,張文環又是如何描繪〈閹雞〉的主角月里呢?從多篇論文綜合來看,月里的形象可分為前期和後期,是具有變化性的。此外,月里不僅擁有傳統的一面,也擁有反傳統的一面。最初,月里雖然懷抱著「女人只是為男人製造後代的機器嗎」的疑問,但她基本上仍是遵從命運,即男性中心社會所訂定的規則生存。可是,在此之後,月里開始像男人一樣工作、以男人般的語氣說話,更接下祭典中車鼓妲的演出,並和阿凜陷入不倫之戀中。為此,村民們紛紛以「發情的母狗」、「夜鶯」等難聽的詞彙辱罵月里,但是她絲毫不受到半點影響,仍展現出堅強的女性樣貌。

一、像男人的月里?作為一個「人」的月里?

在阿勇罹患瘧疾之後,月里便一肩扛下家裡的經濟重擔,她除了養豬,還到金銀紙製造廠當女工,「月里就像個男人那樣,隨便哪裡都去做工。很快地,她說話的口氣也像男人了。」張文環寫道。有些論者在論及這一部分時,和小說採相同的觀點,將月里的行為描述為「像男人一樣」或「男性化」,當然也有論者不做如是想。橫路啓子就認為,與其說月里丟失了女性的部分,倒不如說她成為一個獨立之人。我以為會產生如此的論述差異,不過是論者所持之立場不同罷了,事實上兩者之間並無矛盾,是可以同時成立的。

首先,在談論月里的行為男性化與否之前,我想先引用一段張小虹的論述,她在《後現代/女人──權力、慾望與性別表演》中寫道:「正面觀之,『性/性別系統』建構了一套井然有序、涇渭分明的男女關係,此處『性』指的是出生時的生理性別,『性別』指的是社會化過程中塑造養成的男女特質(中略)因此『性/性別系統』的建立,便在確保男人要有男性特質,女人要有女性特質,切不可男不男、女不女。」

一如前述,生存於男性中心社會的女性必須恪守「像女人」的規範,但是當鄭家的家道中落時,月里和阿勇在性別上的「男/女關係」也隨之產生變化。張文環在文中描述道:「尤其女人一旦看開了,似乎都會強起來的,孱弱的阿勇,給人的印象是隨時都跟在月里身後走著。」從性別的觀點來看,阿勇和月里的夫妻關係中的主導者變成月里,而月里也可說是取得了其中「夫」的角色;換言之,月里捨去男性中心社會所定義的女性特質,變得強勢,並獲得主導權。然而,月里的行為果然仍舊是不見容於男性中心社會,因此村民們才以「像男人那樣」來評論月里,認為那只是月里模仿男人而得來的結果而已。藉此,不但間接將男性所喪失的地位奪回,也試圖將性別上的「男/女關係」回復到原本的樣貌。

另一方面,倘若撇開上述的男性中心社會的價值觀不談,月里在擁有經濟能力之後,確實可以說是轉變為一個獨立之人。傳統的台灣社會中,普遍持有「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即男性負責在外工作,維持家計;女性則主管打掃、洗衣、煮飯等的家務事。不過,正是這樣的工作分配,使得女性成為必須依存於男性的存在。因此,我才會認為擁有經濟能力是讓一個人成為獨立之人的基本條件。

二、月里的外表

當阿勇身患重病,變得悽慘落魄之後,月里開始下意識地害怕被人們討厭,也因為如此,她比過往更注意自己的服裝儀容,「我不是女人嗎?為什麼不可以化妝呢?」月里思量著。而月里之所以會答應扮演車鼓妲,也是因為她想將自己的美麗姿態展現於眾人眼前。羨慕著仙女般古典裝扮的女人身姿的月里,終於在祭典的遊行中實現夢想,讓群眾看見自己裝扮過後,專屬於女人的標緻身形。「月里那仙女般的面孔,在扇子背後時隱時現,舞出女人的嬌羞,那模樣簡直美得夠使人銷魂了!她大膽地舞起來。男人撲向她,她閃避,一面閃避又一面送秋波。」張文環描述道。

月里在擁有經濟能力,並成為一個獨立之人之後,這次意欲作為一個「女人」而活著。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月里取得自己身體的主導權,憑藉者自身的意識化妝,並將那美麗的姿態給自己和別人觀賞。經由這一連串的行動,月里不但向外人展現出自己所擁有的意識、自我和權力,更可看作是對男性中心社會的反動。

張小虹曾指出:「在傳統看與被看的觀賞過程中,女性身體一向被當成男性凝視或窺淫的景觀(中略)更是一種絲毫不具威脅性的被動客體,可任由安坐椅上的男士評頭論足、女士認同嚮往。」可是,一如張文環所寫:「她渴望看到化妝過的自己,也渴望讓別人看到。」月里的此番行為顯然逆轉了傳統的「看/被看」的模式。月里在巧妙地運用自己身為女人的身體,展現專屬於女人的魅力的同時,也藉此魅惑觀眾。換言之,月里不再附屬於男性底下,而擁有主導權,能夠自己決定自己的事,可說是已成為一個獨立的「女人」。

參、結論

從前述來看,不難發現月里十分努力地由附屬於男性中心社會中的女性角色逃脫出來;只是,這果然還是不被容許之事。畢竟,如同張小虹所言:「在父權意識型態的控制下,女人的身體必須是一個『密鎖』的身體;緊閉的嘴巴(沉默),緊閉的慾望(貞節),緊閉的閨門(避居),為確保私有財產/父系世襲的穩固,女性慾望必須被控制在最嚴密的監視之下。」女性終究是男性的附屬,是不可能,也不被允許成為一個獨立之人。因此,在祭典表演到最高潮時,月里的二哥突然出現,並嚴厲地斥責道:「渾蛋,妳這婊子!」接著掌摑月里的臉頰。在此之後,為了不要讓自己的小孩變成月里那樣的人,「村子裡家家戶戶的父母們都嚴格地吩咐女兒們避免去接觸她。」

傳統台灣社會總認為「女人的命運與菜種子一樣」,這也顯示出生存於男性中心社會底下的女性其地位有多卑賤;然而,由另一個角度來解讀,這不也說明了女性充滿韌性的堅強嗎?「月里也第一次發現到村子裡的青年們是一點勇氣也沒有的,他們的自私自利使她深感憤然。」張文環寫道。

不同於沒有勇氣、沒有自尊心的男性,當月里和阿凜的不倫戀被村民們察覺之後,月里直到最後都能堅定地表達自身的意志,說:「我願意永遠背著你走。」之後便背著阿凜投身碧潭自盡。當兩人的屍體被人發現時,果真如同月里所言,她的屍首仍背著阿凜。關於這樣的結尾,我以為就像江寶釵所述,是阿凜和月里的主動選擇,而非宿命。正因為是自發性的選擇,足見月里的自主性,也可證明她已從被壓抑的女性身分中脫逃,成為一個獨立的女人。因此,與其將月里視為悲劇人物,我寧可從她的積極面給予評價、肯定。


參考資料
西蒙.波娃著 歐陽子譯(1996再版)《第二性》志文出版社

張小虹(2006)《後現代/女人──權力、慾望與性別表演》聯合文學出版社
許惠玟(1999)〈張文環小說的女性形象分析〉《台灣文藝》166、167,pp. 11-39
江寶釵(2000)〈張文環〈閹雞〉中的民俗與性別意識〉《中國學術年刊》21,pp. 447-464
洪錦淳(2002)〈論張文環〈閹雞〉中的月里〉《臺灣文學評論》2(3),pp. 82-95
横路啓子(2010)「張文環「閹鶏」論」2010年台大日本語文創新国際学術研討会
 
【張文環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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