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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門舞集的舞劇《九歌》裡,〈山鬼〉是讓我醉心的一段。渾圓的月亮大大地掛在舞台後方,映照出的不是皎潔月色,反而是一片詭異的綠。那綠得深幽卻不可怕,帶出了靜中的神秘氛圍,並延伸至山鬼胸口的一抹綠彩。

幽靜的舞台上,山鬼從一旁孤獨地出現,臉上慘白而張著血紅大口,動作如蛇如猴般呈現怪異扭曲。山鬼躡手躡腳地輕步跳躍於舞台上,彷彿是山林間的小精靈般,總是在夜深人靜時才出現,但又害怕被其他生物撞見似地鬼祟。雖然雲門的山鬼是由男性舞者飾演,但其動作中又不時流露出媚態,是男是女在此已經不成重點,因為山鬼屬於原始自然(綠色),而自然(綠色)是中性(中性色)的存在。

山鬼總是張著看似可怕的血紅色大口,但其表情又透露著些許憂愁些許痛苦,這大口到底想訴說什麼,卻只能無聲地以肢體舞動來發洩。這無聲,靜的讓人憐憫讓人不忍。最痛苦的莫過於如此吧,想大喊卻不得聲,想哭泣卻流不出淚。我想山鬼的內心是十分孤寂的,因為他迷戀美、迷戀自己,週遭的一切全都不得他所好。同時也沒有其他人能了解他,悲傷時只能自我撫慰,害怕時只能畏縮躲藏,特別是在這幽深的山林中,謐綠月光的照射下更顯寂寞、渺小。他盼望著有個人能體諒了解他,但這個人不知在何處,甚至連這個人存在與否都不曉得,只能不斷掙扎於痛苦泥淖裡,獨自飄蕩在幽暗中。

相對於〈山鬼〉的靜謐與內縮,〈雲中君〉則顯得霸氣及威嚴。這段舞劇中,雲中君的雙腳踩踏於兩名穿著西裝的舞者身上。雲中君是神,高高在上地存在;兩名西裝男子則是人,屈身臣服於神。但是這裡的神與人之間,卻不是單向地操控者與被操控者的關係。雲中君的每個腳步都必須靠底下的人來支撐,而人的手勢與姿態也得跟隨雲中君的腳步移動。原來神與人是彼此依靠彼此操控,是雙向流動的密切關係。

在〈雲中君〉這段演出時,舞台下的觀眾莫不屏氣凝神、正襟危坐地注視著舞台上舞者的演出。舞者的每一個腳步、每一次移動,似乎都用盡了力氣與專注力,下方的兩名舞者必須確保雲中君的腳步,而上方的雲中君也得以全身的力量撐起自己,並隨時注意腳下的每一步是否踏的紮實平穩。人類體能與精神在此發揮得淋漓盡致,觀眾們也深深地感染了這樣緊繃的氣氛,因而在這段舞劇結束時不禁報以熱烈掌聲,這是肯定也是讚嘆。但也因著這種嚴肅氣氛,加上雲中君高高在上的存在,讓我覺得太過霸氣及剛正,不似〈山鬼〉的直搗內心且情感細膩。

《九歌》的上半場共分為三段:〈迎神〉、〈東君〉和〈司命〉。其中〈迎神〉算是帶開整齣舞劇的段落,而〈東君〉則似太陽的存在,象徵著「起始」及「生」,〈司命〉則為死神。在中場休息幕落下之後,我不斷思考為何做了如此的安排?竟然將〈司命〉安排在〈東君〉之後,將死亡緊接在新生之後。

的確,「生」和「死」是相伴隨的,我們無法只迎接「生」卻想漠視「死」的存在。在生死學的課堂上,老師所說的「生是從死之中爭取來的」也許就是這個意思吧。不管是親近的家人、朋友,還是從未相識的陌生人,當然也包括自己,每個人都無法避開「死亡」。雖然有時候死亡的到來是十分突然的,就像林懷民將〈司命〉放在〈東君〉之後一樣,死亡總是能大剌剌地降臨在新生的喜悅中,即使突兀愕然,也只能敞開心胸去接納它。我們默默地被「死亡」操控著,如同舞者如魁儡般舞動身體。

〈國殤〉一段也是非常令人痛心的。多名舞者頭戴竹簍,雙手低垂交叉在前,彷彿戰俘般排成一列移動。而這段落的音樂也搭配著忽大忽小、忽強忽弱的打擊樂聲,就像戰爭時無情的刀槍聲一般,將人逼向分離及死亡;背景人聲不斷以國語和閩南語唸著許多歷史人物的名字,如:莫那魯道、文天祥、史可法、陳澄波等人。雖然這些人在社會大眾的觀念中是「烈士」,但擺在〈國殤〉中又不禁讓人靜心思考:在戰爭中還有所謂的烈士、英雄可言嗎?不論是否自願,投身戰場的人不都成了微不足道的棋子,生死的意義在戰爭中已經失去意義,每個人都成了可悲的存在。因為所謂的「英雄」對另一方而言不就是「殺人魔」嗎?〈國殤〉段落引人去思考戰爭的荒謬性。

在戰火平息之後,許多舞者倒在舞台上,這時身穿紅衣的女巫出現在台前,面帶悲痛地抱起死亡的舞者,連神也無法阻擋人類發起的可怕戰爭,只能在事發後撫慰亡靈。原來人類的殘忍及毀滅能力是出乎神的預料之外。從舞台旁多名身穿白衣的舞者雙手捧著燈火,在舞台上將之排列成一條彎曲河流狀,就像中元節放水燈一樣。一盞盞搖曳的燭火閃爍延續,從舞台上流瀉至舞台後方佈景上,化身為一顆顆黑夜中的明星。有人說人死後便會化作天上星,這時呈現出的便是這種意境吧。如此美麗,卻又帶著沉重的悲痛。〈國殤〉與〈禮魂〉兩個段落提出了對戰爭的控訴,而其背後要反省的其實就是人類自身。

整齣舞作中還有一段是〈湘夫人〉,象徵著愛情。湘夫人雙腳分別站立在兩根竹竿上,由兩名男舞者抬著出場。而湘夫人的頭上蓋著一塊綿長的白布,就像河流般輕柔、蜿蜒、流長;臉上則帶著一張死白的面具,不知是為了隱藏自己內心情感,抑或想阻擋外界的傷害。這個形象讓我聯想到宮崎駿(宮崎駿,1941-)的《神隱少女》(千と千尋の神隠し,2001)中的無臉男,一樣的死白一號臉孔,而無臉男身上披掛的是黑色布料。這都讓外人無從窺探其內心,只能憑藉猜測來斷定其身分及想法。

就因為人的情感是不可測,所以在愛情中總是跌跌撞撞,有的人從中學習成長,有的人從此害怕而停滯不前。雖然湘夫人的面具一度被紅衣女巫摘下,但面具背後的臉孔依然是畫著大濃妝,似乎這也是另一層面具,讓我們無從去得知湘夫人真實的面貌及情感,而只能從她在蓮池邊攬水自憫,以及最後再度戴上面具離去的動作去猜測,或許湘夫人曾經在愛情中跌倒受傷,因而不願再輕易展示自己的情感吧。

《九歌》是改編自屈原的同名作品,雖然這是遙遠過去的詩歌,且其中帶著濃厚的神話色彩,但在林懷民的舞作中卻不時出現西裝男子及腳踏車、溜冰鞋等現代意像,我想這就是在提醒觀眾,我們欣賞的不只是一則傳說故事,而是生活的當下,並藉此讓社會及人們反思自身價值。生、死、愛情、孤寂、戰爭等都確實存在於我們身處的社會中,或接受或忽視都無法改變其發生,雖看似有些悲哀,但只要認清之後不就能跳脫其中,化身成像天上星般的絕美存在。

【附註】以上記述分享並未依照舞劇演出順序。

【附錄】
〈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羅
既含睇兮又宜笑
予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
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
折芳馨兮遺所思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
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
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憺忘歸
歲既晏兮孰華予

採三秀兮於山間
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
君思我兮不得閒
山中人兮芳杜若
飲石泉兮蔭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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