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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

2015年,旅日台籍作家東山彰良以《流》拿下日本大眾文學最高榮譽直木賞的肯定,一時間各家媒體爭相報導其人其事,而《流》也順理成章成了許多台灣讀者認識東山彰良的起點。不過日本學者和泉司以為,《流》強烈反映了「愛」的部分,使得東山作品的另一特色「慘」被壓抑了,兩者的同居,才是東山的真本事。或許因為如此,另一部以台灣為舞台的《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以下簡稱《我》)誕生了,「如果說,《流》是光,那我希望這部小說是影,」東山自述。

和《流》猶如一體兩面的《我》,同樣以凶殺案貫穿全書,但主要說的仍是青少年的成長故事。開場於2015年的美國底特律,連續殺害多名男孩的殺人魔「布袋狼」終於遭到警方逮捕,「我」受委託擔任他的辯護律師。接著,時空回溯至1984年的台灣台北,那時的布袋狼只是個10幾歲的青少年,常和其他兩位男孩廝混,做一些會讓大人討厭的事。三人或是打鬧幹架,或是跑到植物園自學霹靂舞,「我」正是其中一人。沒錯,「我」認識布袋狼。

布袋狼是誰?他為什麼會成為布袋狼?東山在故事伊始留下了懸念,一方面讓讀者對往後的進展多了份期待,另一方面其實也隱隱呼應著自我身分的追求。

身在外省人家庭的東山彰良,出生於台灣、成長於日本,多元背景讓他勢必得經常面對關於自我認同,以至於國族認同的提問。東山在《我》當中借用了拉岡(Jacques Lacan,1901-1981)的論調,認為「每個人都是由他者的想法所塑造成的」;無獨有偶,拉岡相似的論述也出現在《流》之中:「人類只能藉由模仿他人、奪取他人的欲望,才能成為自己。」換句話說,我之所以成為「我」、布袋狼之所以成為「布袋狼」,或者是東山彰良之所以成為「東山彰良」,他者造成的影響不容忽視。這裡的他者,明顯更傾向於大他者(the Other)。

書中,即將放暑假前,老師告誡包含林立剛和沈杰森在內的全班同學:「這個世界上存在許多我們難以想像的罪惡,一旦被盯上就無處可逃了,所以我們能做的,最多就是盡量遠離這些罪惡。」然而,東山筆下彼時的台北「到處都很髒,到處都是陷阱,到處都有壞人」,他數度以「地獄」作為比喻,彷彿身陷其中之人,不是受盡苦難,就是必然墮落。故而悲傷、暴力、衝突,甚至是死亡無處不在。「我」的哥哥被人打死,媽媽因此患了憂鬱症,父母之間的關係跟著逐漸走調,「無論遇到任何事,人都可以快樂過日子;相反地,無論遇到任何事,都可以過得很不幸」。慘綠無比的青春,讓「我」選擇墜入漫畫世界之中,期望能用自創的反派英雄衝破現實的困境。

在多次採訪中,東山都曾提及自己對不良分子的崇拜與嚮往,「我自身沒有那樣的經驗,但就是因為沒有,所以特別羨慕那種跟朋友打鬧的少年時代」。於是,不良少年、太保或亡命之徒的形象頻繁地出現在東山的作品中。東山以為:「如果人們因為在自己內裡有無法處理的事物,或是不被這個社會接受,抑或是身處社會邊緣而苦惱時,有人會想破殼而出,也有人即使知道自己天生優人寡斷,即便不被社會接受,也不放棄天生本然的自己,總是必須與社會磨合而活下去。」這個時候,暴力衝動宛如一組符號,也是一種力量,是自我與社會衝突磨合之後,無法避免也退無可退的釋放。

對身處地獄台北的人而言,大海彼端的美國成了象徵一切美好的心中嚮往之地。聽著誘惑合唱團(The Temptations)歌曲的林立達,認為底特律「一定是個超厲害的地方」;「我」的媽媽誇讚「美國很好」,更慶幸當初是在美國生下「我」;1996年台灣首度進行總統大選,中國企圖干涉選舉,以演習為名,向台灣海峽發射飛彈,政治局勢陷入緊張,引發一股出國熱潮,布袋狼正是在這個時候抵達美國。雖然東山淡化了彼時台灣所處的背景條件,但書中仍隱約流瀉出本省/外省的對立、國際地位的曖昧不明,及其種種衍生的侷促與制限,宛如幽靈般緊緊攫住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民。無怪乎,所有人都想逃,亟欲逃離苦悶的現實;更甚者,死亡也成了一種自由的追求,抑或是獲得重生的機會。「我仍然爬上女兒牆,想要去死亡的世界。因為站在屋頂雨遮上的哥哥,看起來真的、真的好像在天空中飛翔,」東山寫道。

可惜的是,誠如東山在〈作者序〉中所言:「在這個故事中,沒有發生任何奇蹟。」象徵希望的逃離其實又是另一次墮落的開始。

布袋狼到了美國之後輾轉流離,最終變成人人唾罵喊打的布袋狼。至於「我」到了底特律之後,眼前所見是「幾乎變成鬼城的灰色街道」,這般景象甚至似曾相識,「底特律的廢棄大樓令我聯想到遲遲無法竣工的台北高架鐵路,無人的車站看起來就像1992年拆除的中華商場,街道上飄散那種泛黃的味道,讓我聯想起在巷弄內蒐集餿水的二輪拖車」。剎那間,底特律的天空魔幻地與台北的天空連結在一起,原來底特律不過是另一個「台北」。

「知道嗎?乾淨的就不是人世間,」吳青峰在歌曲〈包圍〉中如是唱著。於是存活其間的「我」、布袋狼,以及其他在現實苦難中摸爬滾打的人,就像一群鴨子,失去主體能動性,只能被社會、被時代趕來趕去,卻始終逃不出這個骯髒的圍籬,最後身上自然而然便沾染上了腥臭軟爛的汙泥,進而轉變為自己眼中的壞蛋。「也許這就是生存。從這個世界多搶奪一點屬於自己的配額,被搶走的人就會想要再從其他人手上搶奪。無論是乞丐、律師、妓女還是殺人凶手,每個人都靠這種方式生存,」東山如是描述。

《我》無疑是一部殘忍的小說。東山引領讀者一步步走下漫長的旋轉樓梯,等在盡頭的不會是樂園;因為樂園不在未來,而是僅存於歲月洗滌過的記憶與印象之中。正如東山所認為,人類的記憶有自淨作用,無論過往的經驗多麼慘痛,一旦經過時間的洗禮,都會變得美好。是以小說結尾,東山再度將時間大幅往前拉,那時鍾詩雲和林立剛是小學二年級的學生,而沈杰森還叫做陶杰森,他們的青春故事即將拉開序幕。 


參考資料
和泉司著、王華懋譯
(2015年)〈探求東山彰良的世界〉《聯合文學》371期,臺北市:聯經
蔡雨杉(2015年)〈越界共感放眼世界的作家:專訪第一百五十三屆直木獎得主東山彰良〉《聯合文學》371期,臺北市:聯經
黃菁菁(2018年)東山彰良 奇蹟進擊〉《中時電子報》 

【作者簡介】
東山彰良(東山彰良,1968-),在台灣出生,五歲之前在台北生活,九歲時移居日本。目前居住在福岡縣。2002年,以《逃亡作法》獲得第一屆「這本推理小說最厲害!」大獎銀獎和讀者獎。2003年,將同作改名為《逃亡作法 TURD ON THE RUN》後出版,踏入文壇。2009年,以《路傍》獲第11屆大藪春彥獎。2013年以《黑色騎士》獲得隔年「這本小說最厲害!2014年」第三名,並獲得第五屆「ANX十大推理傑作」第一名。2015年,以《流》獲得第153屆直木獎。2016年,以《罪惡的終結》獲得第11屆中央公論文藝獎。另著有《愛情喜劇法則》、《KID THE RABBIT NIGHT OF THE HOPPING DEAD》、《平凡的痛楚》。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僕が殺した人と僕を殺した人
作者:東山彰良(東山彰良)
譯者:王蘊潔
出版社:尖端
出版日期:2019年1月28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1083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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