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對臺灣讀者而言，出生於瑞士的作家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是一個相對陌生的名字；但在瑞士，以至於世界文壇，他無疑已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迪倫馬特的創作橫跨散文、劇本、廣播劇和小說，他的劇作不僅曾在歐美各國上演，就連在中國和印度的劇院也看得到他的作品。除此之外，他的多部作品也數度被搬上大銀幕，由西恩．潘（Sean Penn）執導、傑克．尼克遜（Jack Nicholson）主演的電影《誓死追緝令》（The Pledge，2001），就是改編自迪倫馬特的同名犯罪小說。

迪倫馬特發表過許多偵探犯罪小說，甚至在他眾多創作中占了相當的比重，風格獨具的敘事手法，更讓這些作品在同類型小說裡成為一道不可忽視的風景。有趣的是，迪倫馬特之所以開始撰寫犯罪小說，純粹是因為經濟狀況拮据，需要稿費救急，而鎖定了當時盛行的偵探犯罪類型來創作。1950年出版的《法官和他的劊子手》，就是他寫下的第一部犯罪小說。

《法官和他的劊子手》的篇幅不長，劇情發展和人物關係皆十分單純。故事以一起命案拉開序幕：一名男子被發現死在停靠在瑞士鄉間道路旁的藍色賓士裡，經查死者是伯恩市警局的巡官烏利希．史密特。身兼伯恩市警局督察與死者上司的貝拉赫接手此案不久，旋即掌握關鍵證據，並鎖定可疑嫌犯。老練的貝拉赫並不急於逮捕犯人，反而按兵不動，等待犯人自行露出馬腳。「我可是隻老狐狸，誰都別想逃出我的手掌心，」貝拉赫自信地說。與此同時，「像蛇一樣聰明」的貝拉赫，刻意將嫌疑導向他追蹤數十年的宿敵賈斯曼身上，企圖利用真正的犯人想盡快脫罪的心理，使其成為劊子手，替他實現心中的正義，了結一件長久以來如鯁在喉的心事。

面對賈斯曼，貝拉赫曾明白表示：「我從沒打算要放過你，總有一天會證明你的犯罪事實。」正是如此強烈且堅定的動機，支撐著長期深受胃疾所擾，幾乎快要步入人生終點的貝拉赫。更直接一點說，將賈斯曼定罪，成了貝拉赫活下去的動力來源。於是，整部小說表面上是以史密特的命案為主軸，但實際上暗暗推動劇情進展的其實是貝拉赫和賈斯曼之間的較量。

我不禁猜想，賈斯曼必定是個窮兇惡極之人，否則貝拉赫又何須窮盡一生去追捕他。不過，在迪倫馬特的敘述中，賈斯曼明確犯下的案件僅有一件，那就是在貝拉赫眼前、大庭廣眾之下，將一名商人推落橋下使其溺斃。經過重重審問，法官最後採信賈斯曼的說詞，認定該名商人是投河自盡。自此之後，貝拉赫和賈斯曼的人生牢牢綁在一起，開始了一場看不見盡頭的貓捉老鼠狩獵遊戲。無庸置疑，賈斯曼是個貨真價實的罪犯，但在講求證據的法官眼中、在司法制度底下，賈斯曼卻是個清白之人；甚至對社會大眾而言，他還是個擁有成功事業的大善人。「我跟你不一樣，有時隱身在罪惡之都的影子裡，有時暴露在成功事業的鎂光燈下，連做善事都不落人後。只要我有興致，又會去幹些不乾淨的勾當，你說刺不刺激？」賈斯曼如是說。

一位經常和賈斯曼往來的不具名作家認為，他是名虛無主義者，不帶任何目的，端看心情隨機做好事和做壞事。這名作家接著補充：「或許可以說，他就像是幾何圖形一樣，有善惡兩面。」事實上，我們不都如此嗎？融合了善與惡，小心翼翼在這之中取得一個平衡。耐人尋味的是，作家最後對貝拉赫坦白，凡此種種對賈斯曼的描述都是他的想像，而非賈斯曼真實的模樣。是以相較於主角貝拉赫，賈斯曼的面貌和輪廓顯得相對模糊許多，就連賈斯曼也可能不是他的真名。既然如此，貝拉赫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想要逮捕的「賈斯曼」到底是誰？會不會他追求的根本只是一場虛無？

或許是不願辜負自己身為執法人員的職責，但更多或許是出於天生的正義感，貝拉赫才會傾其所有心力搜集證據，想將賈斯曼逮捕定罪。是故當他獲悉自已所剩的時日不多後，決定親自扮演法官，完成司法制度無法實踐的正義。貝拉赫此舉可以視為對法律制度的缺陷，甚或是社會的腐敗提出嚴正的控訴，正是司法不能滿足人民心中的正義，只好訴諸於私法正義來彌補。不過別忘了，貝拉赫也是警察，負責執法並維護公共安全，在社會大眾眼中更是正義的象徵。因此當貝拉赫轉向私法正義，難道不是對自身職責最大的諷刺？更何況，所謂的私法正義模糊了善與惡的界線，其中蘊含的正義早已悄悄產生質變。到頭來，貝拉赫畢生追逐的正義究竟是什麼？還存有多少的價值？

「你說不上成功或失敗，但回到了伯恩這座落伍的正義之都。沒有人知道，這裡有多少活人，多少死人，」賈斯曼彷彿預見了貝拉赫的結局，更進一步勸告他：「老兄，人生就是這樣，死了就什麼都沒了。」無論你是好人或壞人，無論你的人生成功或失敗，一旦走到死亡面前，人生結局都已血淋淋地攤在眼前。「貝拉赫彎著腰，而屋內昏暗的光線照在他的臉和手上。光線同時也照在屍體上，毫不突兀，為生者與死者構成了某種和解，」迪倫馬特寫道。既然光線可以同等照耀在活人和死人身上、善人和惡人身上，那麼我們是否有資格為他人判刑？故而迪倫馬特認為：「如果死亡是法官，它已經下了一個沉默的判決。」我們只能垂首聽判，無一例外。

《法官和他的劊子手》雖然是偵探犯罪小說，但沒有奇巧的詭計或複雜的犯罪手法，僅以冷淡克制的筆觸描寫社會現實，讓當中深藏的議題靜靜發酵。從直面善惡、正義的辯證，到結尾洞穿生死之後產生的巨大虛無，皆能超越時間與地域的限制，讓今日的我們得以重新體會、省思並審視內在意涵。

【作者簡介】
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1921-1990），瑞士國寶級劇作家、小說家，被譽為布萊希特之後最重要的德語劇作家，並與馬克斯．弗里施並列為20世紀最傑出的瑞士作家。他於1921年出生在一個牧師家庭，自小研讀文學、神學和哲學。大學畢業後，他在蘇黎世《世界週報》擔任藝術和戲劇評論編輯，1947年成為專業作家。除了寫劇本外，迪倫馬特亦以犯罪小說知名。他認為反映犯罪問題是了解當代社會唯一有效的方法，而犯罪小說就是其中最好的形式。其他代表作品包括《嫌疑》、《故障》、《承諾》、《老婦還鄉》與《物理學家》。1990年，迪倫馬特在瑞士紐沙特與世長辭，享年69歲。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Der Richter und sein Henker
作者：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
譯者：趙崇任
出版社：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1年12月27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3338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