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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個孩子》  

2007年,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第34位諾貝爾獎女性得主。萊辛經常在作品中描繪女性生存現狀,譬如1962年出版的《金色筆記》,揭示女性追求獨立自由的重重困境,不僅成為其代表作,更被認為引導了女性解放運動。不過,萊辛曾聲稱「這部小說並不是女權運動的鼓手」,不願因此侷限住了小說裡的其他面向。話雖如此,閱讀萊辛的作品時,確實無法忽視當中對女性議題的關注。

有論者以為,女性自由意識的覺醒和母性意識的體現,是萊辛作品中兩個重要的主題。在1988年發表的《第五個孩子》裡,萊辛聚焦於一個英國的中產階級家庭,講述原本幸福和諧的家庭,在第五個孩子班出生後,逐漸籠罩上令人不快的陰影,進而走向毀壞崩解。小說雖然名為《第五個孩子》,萊辛卻以身為女性/母親的海莉為主要角色,甚至花費極大篇幅刻劃其內心,試圖還原一個更為真實的母親形象。

故事開始,尚未步入禮堂、走入家庭的海莉,在一家專門設計和提供建築材料的公司從事業務工作。一場派對上,海莉和大衛相遇了,兩人猶如「天造地設的一對」,一眼便認定了對方;理所當然,他們結了婚。學者宋曉萍曾論:「女性是臨時性的,婚姻打斷了她的時間流程,她的現在和過去被撕裂而脫節。」婚後的海莉和婚前的海莉再也沒有任何干係,她拋下了原本的職業、離開公司,完完全全置身於家庭之中;一個大衛努力建造的「家」。海莉的選擇其實有跡可循,她的父母認為「家庭生活是快樂人生的基礎」,故而她非常清楚自己要甚麼,「要不要當一名職業婦女,這個問題從來不困擾她」。

海莉和大衛找了一棟維多利亞式、三層樓的房子,偌大的空間裡,到處都是房間、走廊、樓梯間,還有閣樓。彷彿是為了填滿這些空間,也或許只是呼應了兩人內心深處的共同願望,搬進這棟屋子之後,孩子接二連三地誕生,海莉和大衛雖然感到辛苦,但在海莉的母親陶樂西和大衛的父親詹姆斯的協助下,卻也十分滿足於這個「幸福,和樂融融的家庭」。每逢過節或是暑假,他們總會廣邀親戚朋友來家裡舉辦宴會,大夥圍著巨大的餐桌,愉快地用餐、喝咖啡、聊天,許多不同類型的人聚在一起,氣氛歡樂無比。

「從某種意義上說,女性提供兩種食品:一種在廚房完成,一種在化妝鏡前完成,分別滿足口腹之慾和性慾──她們做的飯菜和她們自己的身體,」宋曉萍如是說。海莉和其他女人分擔了宴會的採買和燒煮工作,還提供自己的身體──與其說是滿足大衛的性慾,倒不如說是為了純粹的生殖,「我不生還能幹嘛?」海莉說道。於是乎,在這棟房屋之內的海莉,失去了作為一個人的主體性,僅能依附這個由大衛所創造、屬於大衛「舊家的延伸和擴大」的家庭空間生存,成為妻子、成為母親。如同海莉的母親桃樂西,即使成了寡婦,她「所謂『自己的生活』,絕大部分就是在拜訪她的三個女兒」。

吳爾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有句名言:「女性若是想要寫作,一定要有錢和自己的房間。」然而在父權社會底下,「一個女人的正常空間應該是:家庭(由廚房、客廳、臥室和丈夫、孩子以及數不清的家務共同組成,唯獨缺少『一間自己的屋子』)。」反觀大衛,當父母離異並分別再婚後,他成了「在兩個家都有一個房間的小孩」,是故成為人父之後,他格外堅持「每個人都應該擁有自己的房間」。雖然如此,從萊辛的敘述裡,似乎看不到海莉在這個家裡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換言之,這棟房子固然空間很大、有許多房間,但對海莉而言,卻是一個封閉、狹小、有限的空間,使其在無意間遭受剝削與禁錮。這對敏感的女人是致命的,宋曉萍指出:「她們的苦惱、不滿、抑鬱以及逆反心理,對抗情緒,甚至瘋狂、暴烈等,常常直接源於她們對空間無與倫比的敏感。」由此看來,海莉懷第五胎時所產生的負面情緒,一方面是源自於胎兒的不安分,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因為長期以來自身情緒的積累。

故事發展至此,洛瓦一家所代表的「標準的幸福家庭」已臻至完美,對其他嚮往家庭生活的人而言,其象徵意義也達到了極大化,像是家庭背景不快樂的小女孩碧姬,便「拚了命地巴著這個幸福家庭的奇蹟不肯放手」。遺憾的是,奇蹟終究不會是常態,隨之而來的快速且巨大的崩解或許暗示了家庭秩序從來就不是穩固不變的。尤其大衛和海莉建立的家庭僅僅是奠基在生育,同時不斷舉辦家庭派對,營造出和樂融融的氣氛之上,這般的空中樓閣自然難以持久。

另外,在部分女性主義論者眼中,懷孕是主體分裂的重要經驗,是以女性永遠與自身相異,短暫、多變、游離,種種特性讓女性成為「他者」。海莉從懷了班開始,「變得沉默、乖戾、多疑,懷疑所有的人,懷疑他們對她的觀感」,甚至認為大家都在譴責她,另一方面,卻又不停地渴求其他人的認同與肯定。海莉被他者化、邊緣化的處境在班出生後,獲得了一個緩解的機會。班有著古怪的長相、暴戾野蠻的性格,難以馴服的原始動物性,讓他與幸福的家庭格格不入,注定只能是個完完全全的「他者」(名為《第五個孩子》,卻迴避了班的視角,忽略他的聲音)。於是,身為洛瓦一家的父權中心的大衛,決定將班送往專收怪胎的機構,企圖透過排除「他者」,恢復原本的家庭秩序。倘若海莉能完全認同大衛的做法,徹底放棄班,也許這個家庭真的能回歸「正常」,而她也能重回父權規範下的「母親」角色。

海莉雖然也像其他人一樣感到輕鬆,卻無法全然將班從腦海中抹去,「她想到他的時候,沒有愛,也沒有感情,她恨自己竟然沒有半點正常的情分,激不起一絲一毫的火花;令她夜夜驚醒的只有罪惡感和恐懼」。萊辛筆下的海莉,跳脫了父權社會對「母親」的想像,讓意識建構的「母職」(Motherhood)與源自主體的「母性」(Mothering)有所區分。「我煩透了老是被人家說我不懂這不懂那。我是孩子的媽。我是班.洛瓦的媽。你們懂嗎?」海莉暴怒吼道。由此可見,海莉不顧大衛的反對,擅自將班接回家裡,並非是出自於所謂的「母愛」,而是因為她和班之間的母子關係,僅此而已。

海莉的選擇使得全家人「以為她背離全家,選擇走入一個陌生的國度,和她的班一起」。至此,海莉和班皆成了這個家的「他者」。夫妻之間有了距離,大衛愈來愈晚回家;其他孩子長大後紛紛選擇就讀寄宿學校,遠離家裡;至於那些過去常來參加家庭聚會的親朋好友,也漸漸不再露臉了。「按照這個社會──她所屬的這個社會──所有的準則、信念,她就該義無反顧地把班送回去那個地方,」海莉深知:「就因為她把他拯救出來,逃過一死,她就此毀了這個家。」也就是說,母性意識的覺醒,讓海莉成為「整個家庭的毀滅者」。乍看之下,這段話顯得荒謬且矛盾,但「母性」並非「母職」,本來就不必與父權建構的「家庭」有所掛勾,可以獨立存在。

故事最後,美好的家庭生活如同鏡花水月,整棟房子變得空空蕩蕩,海莉依舊身困其中。母性意識的覺醒沒有讓她找到身為人/女人的主體性,「為妻為母並不是女性全部,至少不是最重要的,只有『人』──女性自我才是關係存在與否的根本問題,」宋曉萍如此說明。至於班,萊辛為他留下一個開放性的結尾。離開家之後,被視為「妖怪」、「侏儒」、「異類」的班,或許「在人群中尋找另一張屬於他同類的臉孔」。就像當初的海莉和大衛,兩個「怪人」也是在人群中走向彼此。


參考資料
多麗斯.萊辛著、程惠勤譯(1998)《金色筆記》臺北市:時報文化
宋曉萍著(2011)《女性書寫和欲望的場域》北京市:北京大學出版社
蔡曉燕(2011)〈多麗絲.萊辛《第五個孩子》中母性主題的女性主義解讀〉《文教資料》26期
李詩盈(2015)〈多麗絲.萊辛文化作品中的女性文化自覺〉《戲劇之家》22期

【作者簡介】
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1919-2013),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近幾十年來聲譽最為卓著的作家之一。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辭如是形容:「她是描述女性經驗的史詩級創作者,她帶著懷疑精神,用火一般的熱情和想像力呈現一個四分五裂的文明供人們審視思考。」 除了獲頒英國最高榮譽勳位獎與最高文學獎項之外,她也獲得大衛柯亨英國文學獎、西班牙阿斯圖里亞斯親王獎、加泰隆尼亞國際獎,以及杜邦文學終生成就金筆獎。2013年11月,萊辛逝世,享年94歲。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The Fifth Child
作者: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
譯者:余國芳
出版社:寶瓶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9年5月13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864061556

【多麗絲.萊辛的作品】
《班,無處安放》:他存在,卻又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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