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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無處安放》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類人確實存在,卻又好似不存在,譬如班.洛瓦。在《第五個孩子》中,多麗絲.萊辛固然在書名即明確指出「第五個孩子」班,但主要角色卻是班的母親海莉,甚至花費極大篇幅刻劃其內心狀態。到了續作《班,無處安放》(另譯《浮世畸零人》),班即使成了主角,但他的作用顯然更像是貫穿全書,串起社會中各類「浮世畸零人」的配角。

在這部時隔12年的續集裡,班已然長大,不再需要家庭的庇護——事實上,他的原生家庭從來就不是屬於他的「溫暖避風港」,更遑論是發揮初級社會化和人格穩定化的功能。這時的班,猶如一隻惶恐的小白兔,猝不及防地闖進危險的社會叢林中。故而班只能憑著敏銳的動物本能避險求生,一個眼神、一點聲音,抑或任何手勢動作,他都能讀出滿滿的訊息。「每到一個新的地方,他就要審慎地盯著那些隨時有可能變成危機的驚詫眼神,」萊辛如是描述。就算這樣小心翼翼,班還是難以避開社會中潛在的威脅,不是屢屢受騙,就是被人利用。

弔詭的是,對整個社會而言,班才是那隻擅入他們平穩日常,危險且來路不明的野獸。「他明白當初家人四分五裂就為了他,大家為了他吵得不可開交。」在原生家庭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可能對他寬容以待了。工地裡一同工作的工人覺得班講話的方式古怪好笑,還常以充滿戒心的眼神看他。就連社會福利機構辦事員,也打從心底鄙視班,「最惡劣的是,他居然講著一口上流社會的腔調;他這是在作弄人嗎?」至於其他人,總是有意無意地用異樣眼光盯著他瞧,「彷彿班的怪異理所當然就該接受這樣的眼光」。「可是那究竟是什麼呢?我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呢?」再三偷瞄班的陌生人如此作想。

顯然,離開家庭走入社會的班,依舊是個異類,是群體之外的他者,永遠得不到認同。於是,我們看到萊辛頻頻以野獸的姿態描述班,書中各個角色也將他形容為野獸。班好像一條狗,班是長毛猩猩,班是雪人,班是一種生物……反正班不是人類;班到底是什麼?每個人眼裡的班不盡相同,好似沒有一個確切的詞彙或位置可以安放他,唯一共通的看法是,班和「我們」不一樣。一如善心老婦人艾倫.畢格斯所言:「不是我們的同類。」

話雖如此,班還是努力地向社會靠攏,試圖成為「我們」的同類。他學著拿起湯匙,規規矩矩地用餐;為了活下去,他會到處去找工作;他會對飯店櫃檯的小姐微笑答禮;他會自己點餐,並且付帳;他會像兒子似地照顧畢格斯太太,餵她吃飯,幫她清洗衣物和床單。班大概認為,只要自己的言行舉止和「我們」一樣,就可以踏入群體之中,成為「我們」的一份子。諷刺的是,所謂的「我們」並非如此地行禮如儀,良善美好。出身貧民窟的泰瑞莎,在父母的盼望下,靠著賣淫養活全家六口。當母親收下她賺來的錢時,還會粗暴地質疑:「就只有這些?」不只有泰瑞莎,所有貧民窟的女孩都必須靠著賣身求溫飽,「貧民窟裡的居民每天黃昏送這些女孩出門,嘴裡罵個不休,她們回來的時候貧民窟裡的男人還上來糾纏,逼迫這些女孩子跟他們免費做愛」。

或許是同為孤獨的「浮世畸零人」,不管是泰瑞莎、獨居的畢格斯太太,還是擁有坎坷童年的麗塔,她們都能釋出真誠的善意,對班表示出同情與關愛,而被視作「野獸」的班也確實能從中感受到溫暖,「他一路想著仁慈這件事,想著有些人對他真的好——照他的說法——他們是真心地待他,沒有鄙視,彷彿把他當成自己的親人一般——就是這種感覺」。因此當班遭遇困難,或是感到不安時,就會反射性地想起那些曾對他好的人,如同快要哭出來的無助小孩找媽媽一樣。尤其是最早遇到的畢格斯太太,更是班在往後的人生中最常想念的人;即使是他的親生母親,也沒有如此頻繁地引起他的思念。

可惜的是,一個人,終究沒有同類。班體認到自己跟大家不一樣後,殷殷盼望能夠找到像他一樣的人。畢竟就算是同為「浮世畸零人」的畢格斯太太、麗塔和泰瑞莎,也和班不一樣,無法全然同理班的心理。「泰瑞莎用力地想像那種感覺,想像在這世上,除了自己,再沒有一個像自己一樣的人,自己是絕對的孤立,頂多依靠一些偶然的善心施捨,或是利用,用完即丟——可是她怎麼也想像不出,有的只是揮不去的空虛和孤單」,萊辛寫道。

論者張揚和李忠霞認為:「沒有同類,是一種很缺乏安全感的漂泊。」是以班聽聞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他的同類時,萬般興奮,迫不急待地踏上尋找同類的旅程。因為如果找到同類,找到屬於自己的歸屬,實現身分認同,班就再也不用為了成為「我們」而壓抑自己的本性,更不用時時提高警覺,擔驚受怕。即使因此受騙,差點成為科學研究底下的犧牲品,班亟欲見到同類的心情也絲毫不減,但這也間接導致了最終的悲劇結局。萊辛沒有明白指出班的死亡是自殺或意外,但無論如何,他的離開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好事,「我知道他死了我們也輕鬆了,不必再為他擔心了,」泰瑞莎說道。班在原生家庭裡無處安放,在他走進社會之後,生存空間看似放大了,但家庭是一個社會的縮影,「我們」的世界自然也無處安放像班這樣的人。

回到文章開頭所述,班確實存在,讓萊辛寫了兩部小說來講他的故事。另一面,班卻又好似不存在,《第五個孩子》中他是配角,《班,無處安放》裡又難以窺見班的內心世界,甚至自始至終班不過是個「他者」,被利用、被奴役、被同情。當他企圖找尋身分認同,實踐自我主體性時,人生道路竟戛然而止,仿若宣告班僅能作為「他者」而存在。畢竟班是個異類,不是「我們」,也不被允許成為「我們」。 


參考資料
張揚、李忠霞(2012)〈對多麗絲.萊辛《第五個孩子》中人性冷漠與孤獨的分析〉《經濟研究導刊》2012年第8期
楊穎、楊巍(2013)〈畸零的孩子,浮世的鏡子——解讀多麗絲.萊辛的《浮世畸零人》〉《重慶理工大學學報(社會學科)》第27卷第6期

【作者簡介】
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1919-2013),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近幾十年來聲譽最為卓著的作家之一。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辭如是形容:「她是描述女性經驗的史詩級創作者,她帶著懷疑精神,用火一般的熱情和想像力呈現一個四分五裂的文明供人們審視思考。」 除了獲頒英國最高榮譽勳位獎與最高文學獎項之外,她也獲得大衛柯亨英國文學獎、西班牙阿斯圖里亞斯親王獎、加泰隆尼亞國際獎,以及杜邦文學終生成就金筆獎。2013年11月,萊辛逝世,享年94歲。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Ben, in the World
作者: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
譯者:余國芳
出版社:寶瓶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0年6月30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864061945

【多麗絲.萊辛的作品】
《第五個孩子》:母性,整個家庭的毀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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