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她們都是平凡的媽媽。就像那些常在街頭巷尾遇見，親切和善的媽媽；或是帶著小孩到公園空地玩耍，在一旁和其他媽媽閒話家常的媽媽；又抑或是在學校附近，熱心引導學生過馬路的媽媽。她們是岸谷奈江、長谷川佐和子、山中美幸、石井京香、坂田廣美……，也可能是你所見過、甚至是熟識的那些媽媽。

她們只不過是平凡的媽媽，但同時，她們也是春口裕子筆下的「惡母」。

故事從奈江收到收到一個裝滿用過的骯髒尿布包裹開始，如同那「確實、緩緩而強烈地，傳出來」的排泄物惡臭味，明顯的惡意也隨之蔓延，進而凝聚成籠罩整部小說、密不可透的厚實黑雲。話雖如此，這裡的「惡」，並非指虐童、棄養，甚或是殺人放火等直接觸犯法律的行為，而是存在於潛意識中，在不經意之間流露出的言行舉止，以及那些看似不值得一提，回想起來卻不禁覺得毛骨悚然的小事。

例如奈江隨口撒了個謊，只因不願和不受歡迎的媽媽一同慶祝小孩的生日；上田夫婦為了帶小孩趕赴入學考試，竟向計程車司機謊報姓氏；自己的兒子不慎弄傷別人女兒的臉，倉持綺羅卻仍好整以暇坐在遠方的長椅上，絲毫沒有要過來關心的意思；為了讓女兒順利擠進新生名額，新山瞳冒名打電話給學校，替其他候補學生放棄名額；一封匿名警告信，害奈江等人成為多所幼稚園的拒絕往來戶，只能跨區送小孩到較遠的學校就讀。凡此種種的惡意或大或小，說不定你我也曾偶爾在日常生活中碰過這類亂七八糟的事，然而當這些小事在小說中堆疊積壓之後，卻讓人感到很是嫌惡、厭煩，甚至不舒服。

慶幸的是，對我們而言，這些情緒僅會在閱讀小說時汨汨冒出；闔上書本後，可以當作「他人事」，輕鬆拋諸腦後。但是，這些看似微小的惡意在許多媽媽眼中，絕對不是「笑一笑就好」（借用柯P所言）。2015年，日本栃木縣有兩位媽媽相繼自殺。經調查發現，兩位媽媽的小孩在學校被霸凌，遂去找其他媽媽，請求她們不要再讓自己的小孩去欺負別人。豈料，這兩位媽媽反遭排擠孤立，進而受到言語中傷，最後在身心不堪負荷下走上絕路。

這正是日本社會逐漸重視的「媽媽友霸凌」（ママ友いじめ）問題。在日本，「媽媽友」是極為普遍的群體，多數女性在步入婚姻後就會成為全職主婦，出於交換信息、放鬆壓力，或是傾訴煩惱等目的，便組成一個一個的小團體。此外，學者Shel Lin為文指出，這種現象源自於日本民族性中對團體精神的崇尚，「日本人終其一生始終在尋找一個群體性的『居場所』（歸屬之處）」。就像不擅交際、長久以來備感孤獨的奈江，想要配合其他媽媽用LINE聊天的習慣，特別買了新的智慧型手機，「可以加入這個小團體簡直是開心得像是飛上雲端一般，這樣的形容一點都不誇張」。對於脫離社會、喪失連結紐帶的家庭主婦而言，團體夥伴之間的支持與認同，更是能「讓自己變堅強的最佳方式」。

不過，「媽媽友」這類因小孩的就學或交友而產生的網絡其實十分脆弱，是以為了維護自己在團體中的地位，霸凌他人自然而然成了最為簡便的方式。Shel Lin認為：「日本人習慣於將集體利益置於個人好惡之上，透過強調團結（Unity）和劃一性（Homogeneity），將人際網絡切割為內外圈：位於圈外的『他者』非我族類，唯有與他們劃出界線，並將其貼上標籤，才是屬於圈內的『我者』建立認同和歸屬感的唯一捷徑。」故而當奈江在看到久留里媽媽和杏媽媽在LINE群組中，你一言我一語，暗指自己洩漏慶生會的消息給廣美，才害杏感染諾羅病毒，便決定隻身去找廣美，除了指責她不應將生病的小孩帶到公共場所，同時也要求她好好向杏媽媽道歉。沒想到，在這之後就發生了廣美家慘遭祝融的憾事，奈江的心中也隱隱約約浮現出罪惡感。

由此見得，在某些情況下，霸凌與被霸凌是一體兩面的存在。尤其是在小團體中處於相對弱勢的人，往往會轉而成為加害者的共犯／武器；畢竟唯有如此，才能保全自己。奈江並非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渺小，以及面對人班際關係時的無力，「只能說，佐和子的人脈真的好廣……一想到這裡，痛苦的情緒便開始湧現。雖然級不同，但明明她們同樣都是有小孩的媽媽啊，」奈江如是想。相較於佐和子的領導風範和能力，奈江總是「不由得湧起了想要依賴對方的情緒」，因此從認識到現在，不管做什麼事，奈江都只能在後面當個跟班。

有趣的是，在現實世界裡，以小孩為主角的校園霸凌問題同樣層出不窮，但在春口裕子的筆下，小孩之間的人際關係卻顯得直接且單純。誠如幼稚園老師所說：「小朋友們其實都還處於情緒的齒輪和行動的齒輪無法適切銜接的狀態，不過他們一定都可以在屬於自己的最佳時機，找到最好的方式，讓一切變得順利。」粗魯好動的剛太喜歡作弄其他小朋友，真央就常常被他弄哭。當剛太看到真央哭著喊媽媽後，彷彿自覺做錯事，「有點不好意思地踢著地面」，而一旁的小峻則摸摸真央的頭安慰她。「看來，這或許就是齒輪全都合拍了的情景吧，」奈江見狀，忍不住在心底想著。

故事的末了，因為擔心孩子們做出傻事，偷偷跟著去校外教學的奈江，在飯店裡和其他媽媽幾近鬧翻，眾人不歡而散。反觀孩子們，卻在房間裡熟睡，好似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奈江總是難以締結出一段深厚且長久的友誼，「只想要自己最在乎的人也能把她放在重要的位置，永遠都重視她。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辦不到，」她如此感嘆。也許是人心隔肚皮，內心的想法和實際表現出的言行不一定相同，也或許是大人的世界本來就比較複雜且微妙。「朋友到底算什麼呢？」佐和子問道。   

參考資料
Shel Lin（2017）〈親子育兒的修羅場：日本最新社會現象──「媽媽友霸凌」〉《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

【作者簡介】
春口裕子（春口裕子，1970-），日本神奈川縣人。慶應義塾大學文學部畢業，在產物保險公司任職之後，以《火群之館》拿下第二屆驚悚懸疑大獎特別獎，並就此正式出道成為作家。在各大文藝雜誌及文選上發表了多篇巧妙描寫女性心理的短篇小說佳作，另外散文作品也常獲得讀者共鳴。另著有《女優》、《住在隔壁的女人》、《惡女》等書。育有一兒。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悪母
作者：春口裕子（春口裕子）
譯者：李喬智
出版社：尖端
出版日期：2019年10月4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1086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