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通勤時間的捷運上，身穿全套西裝的男人依靠欄杆滑著手機看臉書、一旁坐著的女人戴著耳機正在追劇，車廂一角還有穿著夏季短袖運動服的學生們開心地瞎扯閒聊……嗶嗶嗶嗶嗶嗶嗶嗶，捷運到站後不久門又隨即關上，繼續往下一站駛去。日復一日，車廂內的景象彷若複製貼上，同樣的人、同樣的動作、同樣的方向，我們好似熟悉，卻又全然陌生。他是誰？她叫什麼名字？他今天過得如何？她喜歡做什麼？縱使每天相遇，我們仍然是彼此生命的過客，直到有一天，他／她突然消失。

淺田次郎在《當我想起你的時候》裡，寫的正是他的故事。那個打拚了四十多年，如機械般不停運轉的男人的故事。

場景是日本東京地下鐵丸之內線，竹脇正一一如既往搭乘地鐵準備返家，只不過他不是剛下班，而是參加完同事為他舉辦的退休歡送會。換句話說，這次大概是他最後一次在這個時間現身在這班地鐵。事實看來亦是如此。正一毫無預兆地暈倒在車廂內，隨後被送往加護病房，病情不甚樂觀，連妻子節子也不禁想道：「丈夫可能不久於人世了。」

於是，從小說的開頭便能嗅到死亡漸漸滲透的氣息。如同向晚時分的那場雪，是寒冷無生氣的冬季的象徵，而降落到擋風玻璃的雪片又隨即被雨刷抹掉，然後消失。沒錯，正是消失。退休理應是邁向另一段人生的分水嶺，但正一沒料到自己的生命同時也逐漸消失。身居董事高位的崛田憲雄，和正一過去曾是無可取代的好友，但如今好友的名字卻幾乎消失在他的記憶中。不僅如此，過去的東京也在消失中：已經看不到碎石子路、河流封頂建了公園、營運超過半世紀的都電遭廢除，那些習以為常的風景，竟可以如此輕易地消失。

如若滄海可以變桑田，那麼人的生命算得了什麼？「他覺得正一在告訴他，認為自己還可以活十年的想法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竹馬之友永山徹如是想。出身卑微的正一，沒有父母、沒有家庭，甚至沒有姓氏、沒有名字，孑然一身的他，為了彌補不幸與自卑；不，其實只是為了活下去，孜孜矻矻多年，而今好不容易從職場退休，人生卻看到了盡頭。正一原以為，「如果每個人一輩子的禍福都相同，我未來應該還有十五到二十年的幸福時光」。可現實並非如此。「『時間』原本就很模糊。少年的一天和老人的一天，長度怎麼可能相同？即使客觀的一天相同，主觀意識卻大相逕庭，」淺田次郎寫道。

不受時間制限的永恆或許只存在於那未知的天堂樂園，說穿了，無常才是恆常。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是的，大概唯有記憶能夠勉強對抗時間。老友崛田、妻子節子、女兒茜、女婿武志、竹馬之友永山，各有各的篇幅，各有各的故事，因為血緣、親情、友情，他們和正一產生了肉眼看不見，卻極為密切的連結。屬於他們的記憶，讓躺在病床上、即將消逝的靈魂有了沉甸甸的份量。

當中，最有意思的還是護理師兒島直子。她和正一沒有任何干係，唯一的連結是他們經常搭乘同一班地鐵，僅此而已。不過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麼奇妙，原本只是彼此生命過客的兩位陌生人再度相遇，讓只能靠想像填補對方人生故事的直子，有機會去認識真正的正一。正一一定沒有想到，平凡且卑微的自己，有一天會成為陌生人人生的一部分。就像正一所認為：「我覺得小心謹慎而又匆忙生活的都市人，在地鐵狹小的車廂內建立了一種親密感，會默默地彼此安慰、斥責和鼓勵。」淺田次郎筆下的人情就是如此美好。原來情感的羈絆不僅存在於親人之間，就算是素昧平生，也可能在無意間產生連結。

閱讀《當我想起你的時候》時，很容易想起曾翻拍為電影的同名短篇小說〈鐵道員〉（鉄道員，1995）。不只因為兩者都和鐵道相關，還有同以「消失」為命題，透過時代更迭描述熟悉景物的消失，以及遭社會淘汰的退休男人。除此之外，這兩位男人都面臨了親生骨肉的早夭，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殘酷事實。幸而淺田次郎是個溫柔且寬宏的作家，他總能給予小說人物一個既奇幻卻又十分真實，能夠直擊內心最深處的救贖。

病榻上的正一曾多次靈魂出竅，以不同時期的自己，和形象各異的美麗女人邂逅。她們是死神？是陰間使者？還是天使？無論如何，她們的現身彌補了正一過往人生的缺憾，同時也喚醒了他刻意遺忘的記憶。正一打從心底以為，「記憶可以選擇，如果整天回想不愉快的事，就會失去未來」。故而為了改變命運，改寫自己未來的人生，正一不斷強迫自己遺忘，到最後，忘記成了一種習慣，卻也使得他失去了部分的自己，成為沒有過去的人。如今，瀕臨死亡的正一已經沒有可期待的未來，封藏已久的記憶就像石塊打破水缸，嘩嘩地流瀉出來，毫無保留。是以「竹脇正一」這個借來的姓名才長出真實的血肉，立體了起來。

故事從瀕死開始，到重生作結。消失的，記住了。記住了，便不可抹滅。儘管時間仍然不停往前走，但當芬芳記憶填滿年華，就能看見寒冷冬日的天空透出了和煦的日光。

註
標題和內文提及之「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引自林夕作詞、王菲作曲演唱的歌曲〈彼岸花〉。

【作者簡介】
淺田次郎（浅田次郎，1951-），出生於東京都。1995年，以《穿越時空．地下鐵》獲得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1997年以《鐵道員》獲得直木獎，2000年以《壬生義士傳》獲得柴田鍊三郎獎，2006年以《切腹》獲得中央公論文藝獎、司馬遼太郎獎，2008年以《中原之虹》獲得吉川英治文學獎，2010年以《無盡的夏天》獲得每日出版文化獎。2016年以《歸鄉》獲得大佛次郎獎，2015年獲頒紫綬褒章。另著有《監獄飯店》、《蒼穹之昴》、《憑神》、《赤貓異聞》、《我內心的珍妮佛》。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おもかげ
作者：淺田次郎（浅田次郎）
譯者：王蘊潔
出版社：尖端
出版日期：2020年7月3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10895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