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他是1990年代好萊塢最紅的喜劇演員，幾乎每年都看得到由他主演的電影上映，尤其是1994年首度領銜主演的《王牌威龍》，在商業上獲得巨大的成功，為他奠定了一線明星的地位。同一年，《摩登大聖》和《阿呆與阿瓜》接連上映，同樣締造了驚人的票房成績，前者更讓他榮獲金球獎的提名肯定。自此之後，他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引起熱潮，大膽且誇張的表演模式更成了許多人模仿或借鑑的對象。他，就是金．凱瑞。

然而近年來，金．凱瑞的電影作品逐漸減少，票房成績不比過往，連口碑也是差強人意，還曾受憂鬱症所擾，在大銀幕上銷聲匿跡一段時間。隨後他開始嘗試作畫，並出版兒童繪本，逐步拓展創作領域，展現了演戲之外的其他才華。曾經的喜劇天王經歷了大起大落，令人更為好奇他的人生故事與心境轉折，彷彿是為了回應外界的疑問，金．凱瑞偕同小說家達納培瓊共同提筆寫下了《回憶與誤解》。

關於這本書，你可以看作是回憶錄（memoirs），畢竟當中寫的確實是金．凱瑞的故事，多數人物也都確有其人。可是，別忽略了書名中的另一個名詞：誤解（misinformation，或譯為錯誤資訊、假消息），你所讀到的內容或許只是一個充滿想像的虛構故事。真實也好，虛構也罷，誠如金．凱瑞所言：「沒有一個故事不是虛構的，但所有故事也全是真實的。」

就像好萊塢，是一個造夢之地，想像世界與真實世界在此結合；或者說，一切真實都能在這裡獲得昇華，變得無比耀眼。金．凱瑞的少年時期，全家曾因父親失業陷入貧困，「他深愛的父親柏西飽受經濟困難所苦，父親雖然總是面帶笑容，但這個家陷入貧困。他母親凱薩琳有時候會把家人的困境想像成她自己瀕臨死亡，」他寫道：「他最早開始搞笑，是為了讓母親心情好一點。」原來金．凱瑞的喜劇表演，竟源自於一個令人哀傷的起點。無論如何，後來的他的確靠著詼諧幽默的演出，蛻變成了風靡全球的巨星，「金．凱瑞」三個字，幾乎和喜劇天王畫上等號。自此之後，金．凱瑞的照片「從路邊看板到麥片盒上無所不在」，人們會稱他「是個偉大的明星，後無來者的那種票房之神」。

於是，金．凱瑞——更準確地說，是詹姆士．尤金．凱瑞（James Eugene Carrey）——不再是金．凱瑞，而是喜劇演員、是媒體追逐的目標、是無名小卒競相攀附的對象、是人們心中的偶像。換句話說，「金．凱瑞」變成一個符碼，屬於大眾，屬於任何一個人，卻不屬於金．凱瑞。「在這一刻，金在哪裡？金是誰？如果金只是數十億陌生人的心靈產物，那麼「金」又是什麼？」萬分困惑的金．凱瑞只能玩弄文字遊戲安慰自己：「我是金；金是我；我是我。」

法國思想家艾德嘉．莫杭（Edgar Morin，1921-）在論及明星的自我與分身時表示：「要是明星的另一個自己，這個幽靈背後的幽靈，把明星給比下去，他只有靠著自我娛樂來逃避空虛，但是他卻又只能藉著模仿另一個自己，模仿一個電影般的人生來自我消遣。」造夢之地讓金．凱瑞昇華，同時也使他沉淪，「是他自己殺了那個天真的孩子，把屍體溶解在名為『酒色財氣』的強酸裡」。最後逐漸迷失自我，只能無可奈何地讓自己困在名為「金．凱瑞」的牢籠裡。故而金．凱瑞寫出了《回憶與誤解》，解構並重構另一個「金．凱瑞」，試圖從他人手中重新奪回「金．凱瑞」的詮釋權。

值得留意的是，金．凱瑞創造的「金．凱瑞」或許暗藏著真實的自我，但當他完成作品的那一刻，這個新的、虛構的好萊塢演員「金．凱瑞」依舊必須活在大眾的眼光之下，供他人觀看與評論。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書中的「金．凱瑞」好比《楚門的世界》裡的主角楚門（Truman），即使他是一個「真實的人／真誠的人」（True man），最終也僅僅是真人實境秀《楚門秀》的一個角色，一舉一動皆難逃脫節目製作人的控制，並在鏡頭框架的重構下，成為觀眾凝視（gaze）的客體。不同的是，「金．凱瑞」是由金．凱瑞所塑造與操控，同時在有意無意間使其游移在被凝視與凝視之間。

書中的「金．凱瑞」為了保護自身安全與隱私，在豪宅內外安置了無數的監控攝影鏡頭，於是一場復刻的《楚門秀》開始上演。不過這次，主角與製作人都是「金．凱瑞」，或是金．凱瑞。如同論者seboxhong所說：「不論是電視實境秀的大量化、監控系統的滲透等等，這些都來自上一個世代美國人在冷戰過後對於被監控的恐懼，而到了這個世代則轉變成了完全相反的『沒被看到』的恐懼。」就像那些演員與明星，「他們想被看見，想擁有重要性」。易言之，在現今社會，「被看見」已佔了人生成就的一大部分，是以我們爭先恐後將自己置放於各式鏡頭底下，在社群媒體中自導自演一齣又一齣以自己為名的真人實境秀。三流實境秀明星喬琪．迪布夏因此意識到，「只要在金．凱瑞面前喝水、吃沙拉，並維持基本的餐桌禮儀，就能輕而易舉地進入社群媒體劇場，被無數眼球看見」。她深深相信，這正是她迎來奇蹟，徹底翻身的絕佳機會。

所以《回憶與誤解》寫的不只是好萊塢明星「金．凱瑞」，更是每個渴望被看見、渴望成名的人的故事。不僅如此，金．凱瑞寫的還是一本成名教戰手冊。故事進展到後半段，突然急轉直下，變成一部外星人攻打地球的科幻災難片。你以為這是一部無厘頭爛片的節奏嗎？艾德嘉．莫杭卻認為隨著電影產業的演進，各種類型的相互滲透影響是必然的結果，「在同一部電影裡，盡可能容納各類主題，是為了盡量滿足所有特殊需求。換句話說，就是盡可能地鎖定所有可能消費的觀眾，」他如是說。在這齣「金．凱瑞」主演的《楚門秀》裡，有愛情、友情、家庭親情，自然也需要一些意想不到的刺激爆點，如此才能吸引觀眾目光，長久上演不墜。

故事發展至此，天馬行空的荒謬劇情已經全然脫離現實，但別忘了，有時候現實可是比小說更加荒誕。尤其在15分鐘成名的誘惑下，還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嗎？「有些人會把自己的照片賣給別人，不在乎被如何解讀，也不在乎真相，」餐廳外送員韋恩加坦說道。我們前仆後繼踏入這個巨大的龐氏騙局（Ponzi scheme）而不自知，持續用文字、圖片、影像，甚至是自我，來餵養它、壯大它。幸運一點的人，也許會在迷失自我，墜入虛無之境之前清醒過來；否則只會遭到吞噬，最後什麼也不是。

尾聲，父親柏西告訴「金．凱瑞」：「宇宙（universe）這個字，意思是『萬物歸一』（one verse）。」這也讓他領略到一個道理：「『他』就是『整體』，『整體』就是『他』。」我們急於找尋一個位置證明自己的存在與重要性，卻忽略了我們早就存在，存在於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之下，存在於自己的心靈之中。金．凱瑞如此，你我亦如是。我們並不獨特，我們都一樣，但我們都是這個世上的唯一。

參考資料
seboxhong（2016）〈隱藏在《楚門的世界》文本的政治啟示〉《Hypesphere狂熱球電影資訊網》
艾德嘉．莫杭著 鄭淑鈴譯（2012）《大明星：慾望、迷戀與現代神話》台北市：群學

【作者簡介】
金．凱瑞（Jim Carrey，1962-），獲獎的演員與藝術家。
達納．培瓊（Dana Vachon1，1978-），住在布鲁克林的作家。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Memoirs and Misinformation
作者：金．凱瑞（Jim Carrey）、達納．培瓊（Dana Vachon）
譯者：甘鎮隴
出版社：尖端
出版日期：2021年3月19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1092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