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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母親之間》  

生活在韓國的金智英,從小到大曾多次遇到莫名其妙,或不當的事情發生在自己以及周遭的女性身上。然而多數時候,大家總是敢怒不敢言,用靜默來承受一切,直到金智英透過其他女性之口替自己發聲。無論是小說或翻拍電影,金智英的故事都獲得了廣大迴響,因為這正是許多女性共同的心聲。

長久以來,男性掌握了話語權,而女性只能被迫消音,無聲無息地淹沒在男性敘事的洪流中。而今,愈來愈多女性嘗試發聲,但對女性的壓迫力道卻未曾減少,於是她們轉向用較為迂迴的方式表態。譬如金智英藉著其他女性表達不滿;譬如趙南柱寫出金智英的經歷為韓國女性出聲;譬如身為人母的艾希莉.歐娟,藉由布萊絲的故事談及母職(motherhood),以及社會對母親的期望。

成為母親,被視作女人一生必經的過程,甚至不少人以為,女人唯有結婚生子,人生才算是完整。於是,艾塔、瑟西莉雅、艾靈頓太太、海倫、潔瑪……,這些艾希莉.歐娟筆下的成年女性都理所當然地成為人母,無一例外。至於主角布萊絲,固然有所疑慮,甚或恐懼,但一方面丈夫弗克斯不斷鼓勵與暗示:「妳會是個好母親。」另一方面,布萊絲也試圖證明自己不會步上母親瑟西莉雅的後塵,想要成為和她不一樣的人,相信自己可以「成為我母親從來不是的那種母親」。因此,如同其他女人,布萊絲也成了母親。

《在所有母親之間》站在布萊絲的視角,以第二人稱的口吻寫成,向弗克斯回溯其成為母親之後的遭遇與心境。然而小說伊始,我們卻看到布萊絲躲在車裡,遠遠看著弗克斯和妻子,以及一雙年幼兒女,一家人幸福和樂地度過聖誕夜。原來布萊絲終究還是沒能逃過家族所有女性的詛咒,「總有一天妳會明白,布萊絲。我們這家的女人……和別人不同,」瑟西莉雅叮囑她。

究竟有何不同?故事可以從布萊絲的外祖母艾塔說起。在外人看來,艾塔是個「神經衰弱」的女人,多數時候她對瑟西莉雅冷淡到近乎漠視,但當丈夫不在家時,卻會粗暴地對待瑟西莉雅。艾塔的情緒難以捉摸,最後她在32歲時上吊自殺,留下尚未成年的瑟西莉雅。不曾感受過何謂「母愛」的瑟西莉雅,「很早就知道自己不適合當母親」,甚至「感覺得到,這認知深植於她的骨頭裡」。不過在生下布萊絲之後,她也曾經嘗試做個「好母親」;雖然「她和我都知道她不是最棒的母親。她和我都知道她差遠了,」布萊絲說道。或許是嘗試過,也認清了自己根本不是當母親的料,在布萊絲11歲時,瑟西莉雅選擇離家出走了。當布萊絲偶然再見到瑟西莉雅時,竟發現她「脫胎換骨」,變成了「不再是我母親的嶄新女人」。

艾希莉.歐娟在開頭引述了美國鼓手蓮恩.雷德曼(Layne Redmond,1952-2013)在《曾經,鼓手是女人》(When the Drummers Were Women)一書裡的描述:「我們每個人都曾經在祖母的子宮裡待過五個月、而我們的祖母則始於她們祖母的子宮。我們隨著我們母親血流的節奏脈動,甚至早在她出生之前……。」換言之,在我們成為「我們」之前,在我成為「我」之前,早已進入生命長流,開始了漫漫旅程。你可以說這就是生命的傳承,但放在這裡,更像是一種帶著悲觀性質的宿命,無怪乎日本女性主義者上野千鶴子(1948-)以為:「女人的命運幾乎是一種沒有出口的輪迴。」

布萊絲家族的女人和別人不同,她們都無法成為一位「好母親」,但同時,她們和其他女人又沒有太多的不同。布萊絲的故事或許較為極端,但在閱讀過程中,我不時回想起金智英,以及其他與女性相關的小說和電影。是的,即使生長的時代不同、國籍各異,所有女性的生命軌跡卻是相差無幾;尤其是所面臨的難關與困境,更是驚人地相似。

瑟西莉雅向布萊絲自白,年輕時曾夢想成為詩人,可是「有妳之後我就沒再寫過一個字了」。布萊絲這才驚覺,自己的「存在竟從她身上奪走了詩句」。成年後的布萊絲,同樣努力筆耕,寫出一篇篇小說並嘗試投稿,無論獲得出版社採用與否,弗克斯總會陪一旁貼心鼓勵她繼續創作。豈料在女兒薇奧列忒出生後,弗克斯的態度丕變,只希望布萊絲能「善盡母職」,事事應以女兒為優先。類似的狀況也發生在金智英身上。當她和丈夫討論生小孩的問題時,丈夫勸她不要只想著自己會失去什麼,聽聞這番話,金智英反問:「所以你失去了什麼?」她更進一步說:「我現在很可能會因為生孩子而失去青春、健康、職場、同事、朋友等社會人脈,還有我的人生規劃、未來夢想等種種,所以才會一直只看見自己失去的東西,但是你呢?你會失去什麼?」

無論是艾塔、瑟西莉雅、布萊絲,還是金智英,她們都非常努力做個符合期望的「女人」,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認為:「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何止是「女人」,「妻子」和「母親」不也是後天型塑出的角色嗎?「這個社會總認為女人得成為母親才能算是個『女人』,但社會雖然會對女人成為母親表示恭喜,卻不會替母親分擔任何責任,」上野千鶴子如是說。每當女兒在半夜哭醒,弗克斯從來不會聽到,而布萊絲只能再三起床去確認女兒的狀況,長此以往,讓她累得不成人形。這就是為什麼弗克斯和他的母親海倫都覺得薇奧列忒是個可愛的小天使,但布萊絲卻看盡了她的陰暗面。因為女人一旦成了母親,往往被困於家中,無時無刻都和小孩綁在一起,承受所有好的壞的,不能抱怨,也沒有絲毫的喘息空間;至於男人,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交友圈、有「自己的房間」。「接受她的一切。妳是她母親,妳該做的事總共只有這件,」弗克斯如此要求布萊絲。

我們總以為母性天生,歌頌母愛的無私,殊不知這不過是父權社會一廂情願的想像。不可諱言,確實有些人善於當一個「母親」,亦能從中獲得滿足與快樂,故而醫生才會對布萊絲表示:「這是全世界最棒的工作,不是嗎?為人母?」可是並非所有人都適合,或有意願成為「母親」,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母親」這個身分。就像瑟西莉雅,對「母親」一職的排斥近乎生理反應;就像布萊絲,在生下薇奧列忒後,她覺得催產素「在我內部點燃一把火」,「有些母親或許會稱之為愛,對我來說卻更像愕然」。

可惜的是,即使有所顧慮,抑或是抗拒,她們還是成了母親;畢竟這是她們確認自我價值的唯一機會。上野千鶴子曾論:「女人有兩種價值,一種是自己爭取的價值,另一種是藉由別人(男人)獲得的價值。」不過,在步入婚姻後,女人能爭取的價值通常僅剩後者。自從弗克斯興高采烈地說:「我等不及要和妳生小寶寶了。」布萊絲開始在有意無意間強迫自己配合弗克斯的想望,「多年來我一直假裝自己是你的完美伴侶。我想要你快樂。我想要成為和我母親完全不一樣的人。於是我也想要一個寶寶」。當布萊絲沉迷於寫作,沒有讓女兒獲得最好的照料,引得弗克斯勃然大怒之後,為了挽回丈夫的信任與認可,布萊絲只能再度拋下自己的興趣,甚至是拋下真實的自己,「為了讓事情更容易,大多日子我都對你撒謊,」她說。終於,布萊絲通過了考驗,弗克斯的態度回暖,更建議她可以重拾寫作。

看了布萊絲的經歷,再回過來看看金智英的不滿:「所以你失去了什麼?」我們的社會催逼(push)所有女人都應該要成為符合期待的「妻子」與「母親」,唯有如此,才能確認自身價值,獲取一席立足之地。因此,當薇奧列忒無法讓布萊絲成為一個「好母親」之後,她希望再生一個孩子,如此才能獲得「一個改正所有錯誤的機會」:「我想要再一次機會,證實自己可以是個好母親。我拒絕承認問題在我。」然而,在布萊絲盡力滿足弗克斯的要求後,卻體悟到一個殘酷的事實:「如今我只是個服務供應者。你不再視我為女人。我只是你孩子的母親。」她失去了自我,變成「面目全非的女人」,她的身體成了她僅剩的價值,「記得有天我突然明白我的身體對我們一家有多重要,」她說道:「我還能繼續推動我們這一家。我的身體是我們的發動機。」

至此,我好像突然理解了薇奧列忒的邪惡舉動。同為女性的她,自然繼承了艾塔、瑟西莉雅、布萊絲的宿命。從胎兒時期開始,薇奧列忒便感受到布萊絲對「母親」一職的疑慮,卻又不得不妥協於弗克斯的盼望,這份矛盾讓她深感不安,彷彿預見自己也難逃這個「沒有出口的輪迴」。或許是對母親的軟弱難以忍受,也或許是害怕自己未來也變成另一個布萊絲,薇奧列忒才會對母親頑強拒斥,不配合她的照顧與管教。另一方面,薇奧列忒大概也隱約體認到,身為女性的價值必須仰賴男性給予,故而採用截然不同的面貌與態度面對父親,處處討他歡心,以符合他心中的「好女兒」樣貌。然而,把自己的價值與定位交付給父親/男性,又帶給薇奧列忒沉重的無力感與焦慮,是以她將這樣的情緒轉嫁到比自己年幼的男性身上。因為他們還稱不上是「男人」,所以還無法掌控身為女性的自己的人生,但薇奧列忒卻可以控制他們的人生。結果就是,薇奧列忒推(push)了他們,結束了他們的生命。

上野千鶴子表示:「母親是女兒的分身,女兒也是母親的分身,因此女兒對母親的怨恨與厭惡會轉換成自責與自我厭惡。無法喜歡母親的自己,未來也注定無法喜歡自己的女兒。」從艾塔、瑟西莉雅、布萊絲到薇奧列忒,她們的故事無不印證了這個道理,於是乎悲劇只能在封閉的輪迴中重複上演,一代傳過一代。

書中,唯一有機會打破循環的人,我想只有艾靈頓太太。她是布萊絲兒時的鄰居,「艾靈頓一家人讓我感覺很好,」她說。布萊絲在艾靈頓家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感受,更直接地說,布萊絲在那裡體會到什麼叫做「家庭」,是故她將自己畫進艾靈頓一家的故事裡。直到成年後,布萊絲曾帶薇奧列忒去養老院探望艾靈頓太太,直言:「對我,她是最接近母親的人。」布萊絲和艾靈頓太太建立起一種近乎母女的連結,而且在這份關係裡沒有絲毫的怨懟,是那麼純淨且神聖,讓她格外珍惜:「我想要我母親離我和艾靈頓太太愈遠愈好。這是我生活中唯一不容侵犯的東西。」

不過,耐人尋味的是,這個對布萊絲而言最接近「母親」形象的人,卻沒有屬於自己的名字。張愛玲曾言:「乳名是大多數女人唯一的名字,因為既不上學,就用不著堂皇的『學名』,而出嫁之後根本就失去了自我的存在,成為『張門李氏』了。」如若名字可代表一個人的存在,那是否表示一個女人惟有完全依附於男人,徹底抹去自我,才能成為一個合乎丈夫、兒女、家庭需求的「好母親」?就像艾靈頓太太。

原來,這層詛咒依然存在,根深蒂固,在所有母親之間,在所有女人之間。


參考資料
上野千鶴子(2015)《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臺北市:聯合文學
趙南柱著 尹嘉玄譯(2018)《82年生的金智英》臺北市:漫遊者文化

【作者簡介】
艾希莉.歐娟(Ashley Audrain,1982-),前加拿大企鵝(Penguin)圖書出版公司行銷宣傳部總監,經手作家包括《追風箏的孩子》作者卡勒德胡賽尼、《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作家伊麗莎白伯特,現居多倫多,和她的伴侶一起養育兩個小孩。《在所有母親之間》是她的第一本小說。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The Push
作者:艾希莉.歐娟(Ashley Audrain)
譯者:王娟娟
出版社:商周出版
出版日期:2021年6月3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8607346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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