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作為出道20週年的階段性紀念之作，伊坂幸太郎的短篇集《反蘇格拉底》份量實在有些輕薄短小。書中的5部短篇，主角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就像你我一樣，是個有缺點、有煩惱的普通人；至於劇情，描述的多為小學校園生活的點滴回憶，十分日常。奇怪的是，看似平淡簡單的故事，卻在字裡行間流洩出一股暖流，強烈地衝擊著我的內心。

第一篇的同名小說〈反蘇格拉底〉，最初收錄在2012年出版的集英社文庫35週年紀念作《あの日、君とBoys》，是這部短篇小說集裡最早發表的作品。

為了打破導師久留米對草壁同學先入為主的既定印象，轉學生安齋制定了作戰計畫，並找了主角加賀、資優生佐久間等人共同參與。誠如安齋所述：「聽說，人就是會想要相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久留米打從心底認定草壁是個沒用的孩子，故而草壁無論做任何事、有什麼表現，都會刻意放大檢視他不足或失敗的地方；即使做出好事，也可能以為只是湊巧而已。身為老師的久留米作如是觀，連帶影響了其他同學對草壁的看法，就連草壁自己也因為這種「教師期望效應」（Pygmalion effect）而跟著消沉下去。

「說到底，小學生的時候，老師就是絕對正確的存在。我們相信，老師是指導、教授我們正確答案，幫我們修正錯誤的人，所以老師是不容懷疑的，」加賀說道。老師如此，家長如此，所有大人皆是如此。難道，這些大人們都不會有錯嗎？安齋提及，蘇格拉底有句名言：「光是知道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這樣的自己就夠好了。」換言之，覺得自己什麼都知道，絕對不會犯錯，是很糟糕的一件事。

所謂的「反蘇格拉底」，一方面指的正是這群和蘇格拉底完全相反，深信自己是正確的，自認完人的大人。更重要的是，要去反駁並翻轉諸如此類的主觀認定。畢竟，一如〈非柯博文〉裡將太的爸爸所言：「像這樣主觀認定什麼，可是會吃虧的喔。」

將太的同學騎士人，或許是仗著自己爸爸是了不起的企業大人物，老是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是以面對經常穿著舊衣服的轉學生福生時，自然流露出輕蔑的態度。他沒想到的是，福生的媽媽竟是自己爸爸的重要客戶。「一個人所擁有的力量是外表看不出來的。畢竟，人的強大，並不只有肌肉或體型有多大，」將太的老師久保說：「要是靠第一印象，或單憑想像主觀斷定，會吃苦頭的。所以不論面對什麼人，親切有禮待人是最好的喔。」

在人際關係的交往中，我們總是習慣以第一印象來概括判定初見面者，抑或直接將特定的刻板印象套用其上，進而以此基準去認識對方。可是別忘了，我們並不是E. M. 佛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1879-1970）說的「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每個人都有各種面向，同樣一個人在不同人眼中可能會展現出迥然相異的樣貌。更何況，隨著時間的推移，人也會跟著改變。就像草壁，長大後成了傑出的棒球選手。就像〈違反運動精神的犯規〉的駿介，先是成為當紅的YouTuber，後來進入籃球界，一舉成為日本的王牌選手。未來的事，沒有任何人會知道。

無論是第一印象或刻板印象，都可能會影響我們對初見面者的主觀認定。反過來看，如若已經認識對方一段時日，才得知外界加諸在他身上的標籤，又會造成什麼結果？〈不慢〉的主角司等人和轉學生加梨在一次接力賽的練習過程中成為朋友，彼此相處融洽，直到偶然間獲悉她是因為遭霸凌才轉學。眾人向導師磯憲求證時，卻被反問：「如果說，高城是被霸凌的孩子，會有什麼不一樣呢？」是啊，有什麼不一樣呢？無庸置疑，種種過往的累積造就了現在的加梨，但既然早就親自和她相處過，何須再用往事來標籤化對方，不是嗎？

透過《反蘇格拉底》的5篇小故事，伊坂反覆提醒我們，應盡量避免讓主觀認定影響判斷。更廣泛來看，伊坂想談的其實也是人際關係；或者說，是人生。

「人生呢，真的是超級辛苦的。就算是大人，也不知道正確答案是什麼，想要普普通通生活下去，難度就已經超高的喔。那可不像電玩裡面的簡單模式喔。都已經夠難了，再去瞧不起別人、霸凌別人的傢伙，光是這樣，人生的難度是會進一步提升的喔。畢竟，將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揭穿啊，」〈反華盛頓〉謙介的媽媽如是說。如同「六度分隔理論」（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所證明，2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只需透過6個人就能聯繫起來。在社群媒體被廣泛運用的現在，這層距離更是大幅縮短。是故謙介的媽媽認為：「我們都不知道將來會在哪裡跟什麼人，以什麼樣的立場相遇。」在未來的某一天，霸凌者與被霸凌者的人生軌跡或許會再度交錯。

世界很大也很小，每個人都可能會在不經意間相遇，一如在伊坂筆下，常常看見同個角色穿梭於不同作品中，《反蘇格拉底》亦是如此。他們或許只是擦身而過的萍水相逢，也或許彼此相伴走過一段不算短的人生旅程，無論如何，沒有人能預知自己會在他人的生命中留下什麼印記。相隔一段時間後，再度回過頭來看，也許會發現善也好，惡也罷，大多都已轉化成養分，使我們成長茁壯。所以《反蘇格拉底》的5部短篇都採回憶的角度來敘述，「總有一天，長大成人後是能笑看往事的喔，」〈不慢〉的司說道。

現實社會很沉重，也很殘酷，但伊坂的世界依然單純美好。他曾在訪談中表示：「我本身的性格就是不願意傷害別人，也不願意別人互相傷害。既然都要一起活在世界上，還不如大家都開心一點比較好。」於是在《反蘇格拉底》裡，即使出現討人厭的角色，或是令人煩心的情節，最後仍會昇華成一個充滿溫度的結尾。

看樣子，伊坂幸太郎是一個溫暖的人呢。等等！「像這樣主觀認定什麼，可是會吃虧的喔，」我彷彿聽見將太的爸爸這麼說。

參考資料
張月寒（2016）〈有一種溫暖，叫伊坂幸太郎〉《三聯生活周刊》2016年第44期

【作者簡介】
伊坂幸太郎（伊坂幸太郎，1971-）生於日本千葉縣，東北大學法學院畢業。

2000年以《奧杜邦的祈禱》贏得「新潮推理俱樂部賞」後正式出道。2004年以《家鴨與野鴨的投幣式置物櫃》榮獲「吉川英治文學新人賞」，並以《死神的精確度》獲得「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2006年獲頒宮城縣藝術選獎文藝部門；2008年以《Golden Slumbers宅配男與披頭四搖籃曲》同時贏得「本屋大賞 」和「山本周五郎賞」；2020年再以出道20週年紀念作《反蘇格拉底》獲頒「柴田鍊三郎賞」，更同時入圍2021年「本屋大賞」；他並曾五度入圍日本文壇最高榮譽「直木賞」。

伊坂深受島田莊司、夢枕獏與電影的影響，作品多以自己居住的城市仙台為舞台，寫作題材豐富多元，並有多部作品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舞台劇、廣播劇和漫畫，其中又以金城武主演的電影《死神的精確度》最受書迷矚目。

另著有《白兔》、《獻給折頸男的協奏曲》、《Lush Life》、《重力小丑》、《蚱蜢》、《魔王》、《沙漠》、《死神的浮力》、《不然你搬去火星啊？》等多部作品。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逆ソクラテス
作者：伊坂幸太郎（伊坂幸太郎）
譯者：鄭曉蘭
出版社：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1年8月30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33377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