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人們常羨慕小鳥飛行的自由，可是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多半的小鳥終生都棲守在同一個巢，只能在很固定的領域中飛翔；而候鳥，因為天賦的習性，每年不由自主忙碌地往返於南北之間，飛行在同一條路線之上。這樣子，你能說一隻冉冉飛騰而去的小鳥自由嗎？」
——朱少麟《傷心咖啡店之歌》

如若飛鳥的自由不過是人們一廂情願的寄情，那麼雖然擁有「翼」（つばさ，翅膀之意）之名，卻無法飛翔的有泉翼還能多自由？

事實上，年幼的小翼也曾自由地翱翔、自在地探索世界。功課很好的他，並非只是個「書呆子」，還擅長游泳、彈琴，十分活潑好動，下課後常常呼朋引伴到公園玩耍，因此結交了許多好朋友。這時的小翼猶如雛鳥，儘管羽毛未豐，卻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對一切事物都抱持開放態度，甚至是躍躍欲試。故而當圓佳看到補習班考試的電視廣告，向小翼探詢意願時，他想都沒想便隨口答應。不過，8歲的小翼根本沒有意識到考試成績的意義，也沒有料想到他即將步入分數至上、高度競爭的人生戰場。

早在就讀幼稚園時，圓佳就曾帶著小翼參加幾間考小學的補習班試讀，也考了入學測試，還去外面的機構測智商。經過判定，小翼「只要好好準備，就能考過特別難考的私立小學」，這讓圓佳十分自豪。儘管小翼後來沒有正式參加小學入學考試，但圓佳始終認為「這孩子需要更高程度的課程，以及能刺激彼此的同齡對手」，直到這次的「全國統一學力測驗」作為一個契機，加以補習班校長加藤老師在成績出爐後對小翼毫不掩飾的誇讚，使得圓佳的「自豪也成了形，漸漸在內心擴散」，更不禁在腦海中為小翼擘劃出光鮮亮麗的美好未來。

於是，在《翼的翅膀》分成三個章節、每兩年為一個跨度的故事中，小翼所受的教育與監督愈來愈嚴苛，我們也看著他從原本無憂無慮的純真孩童，逐漸長成了總是鬱鬱寡歡、患得患失的慘綠少年。與此相應，他的成績則是從補習班最高階段的「四天王一班」，落到必須倚靠作弊來維持好成績假象的境地。幼雛的羽翼未成，卻已遭強勢外力制限甚或拗折，還能如何自由地展翅高飛呢？

為什麼會導致這樣的結果？近年在中國被廣泛使用的流行語「內捲」，或許能清楚說明。源自於社會學概念的「內捲化」（Involution），根據維基百科所述，用以解釋「社會文化重複勞作、發展遲緩」的現象。如今的「內捲」在中國人類學家項飆看來，是「一個陀螺式的死循環」，其背後代表的是「高度一體化的市場競爭成為生活導向，成為社會的基本組成方式和生活和資源分配方式」。

出身內陸鄉下城市的圓佳，小學、中學都就讀於公立學校，受當地風氣影響，身旁也沒有任何同學參加過私中考試，甚至不知道「世上竟然有人唸小學就需要上補習班」。然而，他在懷孕之後，卻開始熱衷於孩子的教育。在慶祝小翼出生百日時，十分迷信學歷的婆婆明白要求圓佳「千萬要給小翼一流的教育」。當他和小翼同學的媽媽們交流後，才發現有很多人都考慮將小孩送往私中，不禁感嘆：「住這附近的太太果然都很重視教育。」如若眾人皆將私中視為目標，並把補習當作唯一手段，認為這就是所謂的「教育」，那麼你還有其他選擇嗎？圓佳向小翼勸說：「外面有很多小朋友已經在上補習班，為了考進決賽努力用功。」換言之，在白熱化的競爭下，要麼跟著大家的腳步，盡早搭上這班疾駛向前的升學列車，要麼只能被狠狠地拋在後頭，甚至遭列車巨輪無情輾壓。二選一，請選擇。

可是，並非每個人在上車之後都能沿著軌道順利前行，很有可能在催足油門後，卻驚覺自己仍在原地踏步。望著其他人早已遠去的背影，只能不由分說，先加滿手邊所有燃料，再繼續使勁踏下油門。「我們要不斷抽打自己，讓自己就這麼空轉，每天不斷地自己動員自己，」項飆說道：「它是一個高度動態的陷阱，所以非常耗能。」

小翼日復一日完成圓佳安排的課業進度，從未間斷。漸漸地，他犧牲了最愛的游泳課，也不能再和朋友們一起玩耍，甚至連休息和用餐的時間都一再遭到剝奪，小翼的人生目的不停向內蜷縮，最後只剩下念書、念書和念書。曾經陷入家庭、工作兩頭燒，不斷消耗自己的圓佳，難道沒有意識到小翼的困境嗎？這時的小翼就像當初的他，「彷彿被迫加入一場沒有出口的逃脫遊戲」。只是為人父母者，誰不希望小孩未來能有好的發展？「思考到這……內心只剩純粹的母愛，『為這孩子著想』，這念頭沒有半點瑕疵，」圓佳安心地笑了。

這真的是「母愛」嗎？對圓佳而言，小翼是他「在世界上最重視的人，甚至比自己的命重要」。或許不該質疑圓佳對小翼的愛，但我卻忍不住以為，小翼更像是一個明星，甚或僅是一項商品，而圓佳則是負責經營的經紀人。中國社科院研究員楊可曾提出「母職經紀人化」的概念：「母親作為教育經紀人主要的任務就是要做好教育外包的選擇，提高孩子的教育成就。」也就是說，母親需「發揮著維護信息網絡、了解教育培訓市場產品與目標學校需求、規劃孩子的個性化學習方案與學習時間、親身整合教育資源等一系列功能」，「如果孩子教育成就斐然，母親也就成了最成功的經紀人」。

回過頭來看圓佳。他一方面上網搜尋升學相關訊息，關注其他家長經驗分享的部落格，另一方面也會親身打探身旁媽媽們的教育策略，了解對方孩子的升學動向。一旦小翼的成績退步，他會依照老師的建議，仔細且確實地安排每天可利用的課餘時間，幫小翼複習功課。除此之外，圓佳還曾帶小翼去參觀幾所明星學校，期望藉此讓他留下深刻印象，同時更為確立努力的目標。凡此種種看來，圓佳的確是一名稱職的經紀人，而小翼的成績也令他自豪，來自旁人的讚賞與掌聲更成了敦促他做好經紀人角色的最大動力。到頭來，圓佳亦踏進了母職內捲的窘境，全力地投入、無限地投入小翼的教育事業中，就連結束外派工作、返回日本的真治，也跟著投身其中。整個有泉家，都為了小翼的成績、小翼的未來而共同努力著；諷刺的是，就算擁有共同目標，但全家人的關係卻開始步向撕裂的邊緣。小翼變得敏感易怒，真治則是情緒起伏更為極端了，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的圓佳，胸口好似被刀劃過，痛不欲生。原本盼望著美好未來，但現在已經不知道未來會變成怎樣了。

「現在內捲的一個很重要的機制，就是沒有退出的機制，不允許你退出，」項飆如是說。然而教育不該是一場零和遊戲（Zero-sum game），退出了，不等於失去全部，也不等於你只能是一個人生輸家。驚覺自己差點扼殺一條小生命之後，圓佳終於幡然大悟：「你為孩子創造幻覺，讓他誤以為世界只有兩條道路……事實上，除了那兩隻手指，小翼的世界一定如同360度的美妙全景，遼闊無垠。」即使遍體鱗傷，幸而小翼那摧殘欲斷的雙翼仍保有最後的力氣，「小翼一定能靠自己的力量，飛往任何想去的地方。我們差不多該相信兒子，就做到這裡就好，別再繼續遮蔽他的眼界，」圓佳想道。

人生並非一條只能不停前行的單線道，而是一片廣闊無垠的天空。身為父母，應該適時放手讓孩子多方闖蕩，探索各種可能；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在背後給予支援與鼓勵，好好守護孩子的羽翼，待其張開翅膀，冉冉飛騰而去。

參考資料
楊可（2018）〈母職的經紀人化——教育市場化背景下的母職變遷〉《婦女研究論叢》2018年第2期，pp. 79-90
王芊霓、葛詩凡（2020）〈專訪｜人類學家項飆談內捲：一種不允許失敗和退出的競爭〉《澎湃新聞》

【作者簡介】
朝比奈明日香（朝比奈あすか，1976-），生於東京。2000年發表記錄了姨婆戰爭經歷的紀實文學《回到閃耀光芒的故鄉》。2006年憑藉《憂鬱的丈夫》獲得第49屆群像新人獎，作為小說家出道。其餘作品還有《她的幸福》、《不自由的羈絆》、《人塔》、《生命碎片》、《你現在是世界（全部）》(以上作品名暫譯)。作品內容關心兒童生存困境，頻繁出現於中學考試題目，又稱「國語文試題常用作家」。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翼の翼
作者：朝比奈明日香（朝比奈あすか）
譯者：堤風
出版社：尖端
出版日期：2022年12月15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6263386150